第二章 千機 第九節

這段時間,宮裏不太消停。太常寺少卿李大人一家被滿門抄斬,罪名是通敵叛國,私吞宮銀。有證有據,揭發他的,正是他的死對頭常大人。類似事件,其實經常發生,也算不得什麽,大家已經習以為常。至於領班宮女被揭發與侍衛私通,被秘密處死,或者哪個太監又大膽偷了主子的財務或者亂講主子壞話被斬手割舌這樣的“小事”,更是多不勝數。

不過,到他們臨死前,恐怕也不知自己的秘密是如何被透露出去的。

它幹的。

半年前,那個剛剛進宮的小丫頭,跟她的皇帝夫君捉迷藏,無意中闖進了花房之下的密室,發現了在五金籠子裏睡覺的它。

其實它已經很虛弱了,早些年還有人奉旨送泥土跟針線來給它,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便沒有人再來了。它只好睡覺,把自己深深埋進那一堆做來打發時間的布偶裏。睡著了就不覺得餓了。

夢裏再沒有那只飛鳥的蹤跡,只有越來越靠近的深淵。

是這個小女孩驚奇的聲音吵醒了它。

難得的是,她跟皇帝都沒有被它嚇跑,在它睜開眼睛,本能地說了一句“我有點餓”時。

歷史原來真的會重演,時間喜歡開這種玩笑。

籠子外面的兩張臉孔慢慢疊加到一起,變成另一張熟悉但已陌生的臉,它揉揉眼睛,半晌才回過神。都快兩百年了,那些說過要做一輩子朋友,最後卻說它只是牲畜,將它永久囚禁的人,早已不在人世。

一連數日,她都偷偷來看它。看著吃飽了又躺下睡覺的它,她奇怪地問:“會說話的熊,為什麽你不求我放了你呢?”

它半睜開眼:“我憑什麽向你提要求呢?”

一句話問住了她,她想了半天,說:“我們是朋友呀!”

它翻了個身:“我只是一只熊。”

“反正我要放你出來!”她像個男孩子般倔強起來。

她說到也做到了。用一把她叔叔送她的削鐵如泥的短刀,花了七天時間,兩手都磨出了血泡,才切斷了籠子上的鎖。籠門打開的瞬間,她高興得直蹦。

這有什麽可高興的呢?反正,它一點都不激動。籠子裏籠子外,對如今的它而言,已經沒有什麽區別了吧。

回到花房,它發了三天的呆,決定繼續以往的生活,藏身於這個荒僻的小屋,有時候繼續做小貓小狗,有時候也會做一做小太監或者小宮女。它沒想過要離開這座皇宮,因為它沒有想去的地方。

唯一來找它的人,就是她與皇帝了。這對年少夫妻尚未脫去稚氣,對它做出來的小玩意兒驚嘆不已。同時,也發現了它能借偶人變身的本事。

他們越來越喜歡這個花房,尤其是她。只有在這只叫千機的熊面前,她才不需要小心翼翼,卑躬屈膝。她的丈夫也是同樣的想法,偌大皇宮,只有這間花房裏,才有真正的與世無爭,清靜安寧。

在許多個花好月圓的夜裏,承乾宮後苑那座荒廢的花房裏,常常有這樣不為人知的場面——不穿龍袍的皇帝,慵懶地斜靠在桌前,一邊往嘴裏扔花生,一邊捧著一本牡丹亭看得津津有味;身邊穿著太監衣裳的美麗姑娘,拿著布頭針線,緊挨在一只小熊旁邊,求它教自己做布娃娃;被問煩了的小熊幹脆鉆到桌下不再理她,她也嬉皮笑臉鉆到桌下,繼續煩它。有時候他們也玩遊戲,小皇帝將一顆棋子藏在手裏,讓自己的愛侶猜左手還是右手,她總輸。可輪到它猜時,它永遠是贏家。

有時候,她來了興致,還會一邊做手工,一邊唱曲子。聲如黃鶯,婉轉優美。

這樣的歌聲,偶爾會讓它想起夢裏的飛鳥。

江山社稷,天子威儀,在這一室的輕松之下,突然變得不值一提。

“皇宮裏想有個朋友,實在不易。”有一天,坐在窗下縫布偶的她突然自言自語。

它沒搭腔。

“千機,你老藏在花房裏,也不是個事兒。既然你能變出各種模樣,不如變成一個人吧,小太監也成啊。我想辦法在敬事房給你掛個號,以後你就跟著我與皇上怎樣?”她扭頭看著它,極認真地說。

“隨便。”它淡淡道。一只活得沒有目的的牲畜,過什麽日子好像都無所謂。

縫一個太監的布偶,不是難事。於是它變成了景仁宮裏當差的小太監。

大家都變得越來越忙了,皇帝忙著他的天下,忙著應付難纏的皇爸爸;而身在後宮的她,要忙的事可能更多,皇後妃嬪,女人跟女人之間的戰爭,總是無時無刻地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