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千機 第十節

今年的夏天,熱得特別早。

洋人們囂張的炮火,讓整個京城的天空都要燃起來。

皇宮中那不諳世事的小丫頭,已是長大成人的妃子。而她的皇帝夫君,在經歷了一次失敗的變法之後,被太後禁錮於瀛台。

太後越來越不喜歡這個兒媳婦,她固執地認為,她皇兒的“不聽話”,多少還受了這個女人的挑唆。

這一點,妃子知道,千機也知道。

深夜,寢宮之內,燭光微亮。她站在窗前,手握一枚棋子,惴惴不安。

這棋子,是當年他們遊戲時所用,已磨得光滑無比。

她時不時看看桌上的座鐘,神色復雜。

“主子,時候不早了。”它已經很習慣喊她主子了。

燭光裏,她的側臉依然動人,可是,不再有光彩的眸子。微皺的眉頭,還有鬢間的幾根白發,已生生帶走了當年那個天真爛漫的小丫頭。

她才二十五歲而已,這兩年,卻越發見老了。

“千機……”她轉過頭,苦笑,“這些年來,你過得高興麽?自我將你放出來,帶回這個世界開始。”

“挺好的。”它緩緩道,“你呢?”

“還記得皇上當年問你的問題麽?”她突然問,“為何我們怎麽努力,都無法讓別人滿意呢?”

“沒有要求,自然就過得輕松了。”它回答,“你要求皇上的萬千寵愛,皇上要求不做傀儡,太後要求大權獨攬……”

“我不是死人,更不是聖人。”她笑了,“做不到無欲無求。千機,你是妖怪對吧?”

“可能是。”千機點點頭。

“現在沒有籠子關住你了,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她坐下來,看著跳躍的燭火,“你這麽能幹,又這麽好,到了哪裏都可以過得很好。”

“我……好?”它皺眉,“一個不知來歷的妖怪,一頭熊一樣的牲畜?”

“牲畜?”珍妃看定它,“牲畜不會教我做布偶,牲畜不會提醒我要小心這小心那,牲畜不會關心朋友。”

“你覺得我們是朋友?”

“嗯,一輩子的。”

好熟的對話。

一道舊傷疤,隱隱作痛。

可是,她跟那個人不一樣,她此刻講的話,心口如一。

“我並沒有為你做過什麽。”它如是道,“你也並不了解我。”

她一笑:“是不是真正了解了,反而做不成朋友了?”

它答不上來。

對它而言,朋友這個詞,太貴重了。

“你去休息吧。”她又看著燭火發起呆來。

它慢慢朝外走,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說:“我要是你,今晚就不要去跟皇上回合。”

當啷一聲,一個水杯被打翻在地。

她大驚失色地站起來:“你……你怎麽知道今天會有人把皇上就出來?”

“我說過,我的聽力很好。如果我願意,可以聽到世上任何人的聲音。”它看著她煞白的臉孔,“總之是,別去了。”

她愣愣地看了它很久,搖頭:“我一定會去的。那些救人的義士,都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一定能將皇上救出來!”

它沉默半晌:“隨便你。”

說罷,它朝房門走去。

“千機!”她喊住它,“不管你是怎麽知道的,你會替我保守秘密的,對麽?”

它沒作聲,大步走了出去。

淩晨時分,企圖外逃的皇帝與妃子,在宮門前被擒獲。潛入宮中劫走皇帝的亂黨,被亂箭擊斃。被安上“串謀亂黨”罪名的她,亦被投井並處死。

翌日,大隊人馬,載著太後與皇帝,在洋人越發猛烈的炮火聲中,匆匆忙忙逃出了紫禁城……

它站在她住過的、空蕩蕩的寢宮裏,看著桌上那些還沒有做完的手工,目光突然落在其中一個剛剛做好的棉耳套上。

這個東西,它太熟悉了。她從好多年前就說,要給它做耳套,因為自打變成個小太監之後,它的耳朵一到冬天就會生凍瘡。可惜她的手工太差,又沒個長性,常常做一點就跑出去玩別的東西,拖拖拉拉好久,也沒見她做出來。它以為她只是隨口說說罷了,原來,她已經做好了,只是沒有機會交給它……

它突然覺得困了,拿著耳朵套,拖著有點沉重的步子,也脫掉了太監這層“皮”,回到花房裏,在遠處繚亂的火光與隆隆的槍炮聲中,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