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懸壺 第四節

一個月之後,老頭真的死了。那一天,沒有太陽,初冬的寒氣剛剛冒出來。

老頭死在睡夢裏,安詳得很。

頭一夜,他給睡姿不對的老頭蓋被子時,老頭還醒了一次,睡意朦朧地望了他一眼,沒說話,只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額頭畫了一個“一”字。

然後,老頭翻了個身,打起呼嚕,從此再沒有醒來。

他把老頭埋在院子後頭那棵最老最粗的樹下,立了一塊粗陋的石碑。

石碑上刻了一行字——一個老頭躺在這裏。

不過在這行字的旁邊,還有一行比螞蟻大不了多少的字——如果你看清楚了這行字,說明……你踩到老頭我的腳了!還不閃開!

這是老頭很早很早之前就囑咐過他的,說他死了之後,墓志銘就這樣寫,無需標榜功績,亦無需悲悲切切。

暮色之下,山風樹葉合奏出沙沙的聲響,會黑的石碑就像老頭平日裏穿戴的衣衫,極不顯眼。

他在墓碑前站了很久,目光在墓志銘上反復,最後,笑了笑。

只有老頭這樣的人才會幹出這樣的事吧。他一輩子樂呵又瘋癲,為了哄怕苦怕疼的小孩吃藥施針,他會拿鍋灰把自己塗成大花臉逗孩子開心,分散他們的注意力;被瘟神籠罩,已經被劃為禁區,只等官府一聲令下就要被焚燒殆盡的村落,所有大夫都躲得遠遠的,只有他跑進去;當然也有救不回人的時候,死者家屬悲痛欲絕之余,拿他做發泄對象也是有的,他額頭上的一道疤,就是被失控的死者家屬拿石頭砸到。他居然都不躲,只說一句已盡力,節哀,便捂住傷口離開。

這個老東西,用各種事實證明著他的“淡定”。可是,一個有知覺有情緒的人,又怎能做到時刻如此?太難。就連不是人的他,也辦不到。

又或者,這裏頭有什麽訣竅,而老頭一直沒有告訴他?!反正,老頭沒告訴過他的事情有好多,包括他的身份,包括臨死前在自己額頭上寫的“一”字到底是什麽意思。到老頭入土,他只知道他姓孫,甚至連這位“老師”的全名都不知道,其余的就更不用提了。於他而言,老頭只留給他一身醫術,一個葫蘆,便再沒有其他。

回到院子,收拾起單薄的包袱,然後像老頭一樣,把那葫蘆掛在腰間,再背上藥箱,他走出了院子。

沒有通知任何人,只是覺得,應該出去走走了,隨便去哪裏。

從現在開始,他也是一個大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