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懸壺 第三節

村裏鬧出了人命。

幾個壯漢拿門板兒擡著一個溺水的婦人奔到了他們面前。

不多時,另一撥人又背著一個面白唇紫、知覺全無的年輕女子沖到院子裏。

每個人都在焦急高喊:“孫神醫救命!”

可是,這次連老孫都無能為力,一個跳河,一個服毒,送來得太遲了。

房間裏,兩具尚有溫度的屍體各躺一邊,各自的熟人擁在一起哭哭啼啼。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長相還算斯文稱頭,跪在中間,一邊扇自己耳光一邊瘋子似的喃喃:“把我劈成兩半就好了!劈成兩半就好了!”

第五篇站在門口,看了兩眼,轉身走到院子裏的石階上,老頭正坐在那兒喝茶。現在是中午,太陽很大,但總覺得不暖。

事情不復雜,男人在城裏打工,賺了錢,便背著原配養上了外室。之後事情敗露,男人欲與原配分手,奈何原配以死相逼,說只要分開她就去死,又不許男人正式納妾。男人無奈,拖拖拉拉一兩年,如今外室又心生不甘,非要男人給個名分,一路從城裏殺到村裏,兩個女人,鬧得不可開交。

最終,氣憤之極的原配投了河,不甘示弱的外室服了毒,留下這個不知所措的男人。

“真吵啊。”他坐到老頭身旁,房間裏傳出的哭聲一陣高過一陣。

老頭不說話,喝茶曬太陽。

他沉默了片刻,問:“如果有種醫術,真的能讓一個人變成一模一樣的兩個人,你覺得好不好?若是有兩個男人,這兩個女人就不會死了吧。”

“不好。無論怎樣,不夠淡定的人,出事兒是遲早的。”老頭喝了一口茶,看著他,突然問,“你的葉脈能撥出來了麽?”

“沒。”他答道。

“你剛剛的問題,恰恰是你不能撥出葉脈的原因所在。”老頭狡黠地眨眨眼。

他皺眉,想不通其中玄機。

“現在想不明白,將來總有一天會明白。”老頭抹抹嘴,又把他的葫蘆拿到手裏把玩,“記得我遇見你的那年,海城碼頭上出了一場詭異的慘事,碼頭上的貨船還有眾多工人都死於非命。那種燒焦的味道,跟尋常火災造成的味道有些不同。”

“是嗎?”一只野鳥從墻邊飛過,他扭頭看過去,“你的鼻子很厲害。”

“我一生中靠氣味分辨過的草藥不下萬種,再細微的差別也瞞不住我。”老頭繼續欣賞著他的葫蘆,“你的身上,一直有那股奇特的味道。到現在也沒有散去。”

陽光下,葫蘆的顏色更深了,一塊塊的斑紋在它圓潤可笑的身體上鋪陳開來,形成各種無法解釋的圖案。

“你會把它送給我?”他岔開了話題。

“當然。”老頭篤定地說,“都說了只要我翹辮子了,它就是你的。”

他一笑:“那你什麽時候翹辮子,老不死的東西?”

“恐怕,就在一個月之後了吧。”老頭微笑。

傍晚,那群哭哭啼啼的人才帶著他們逝去的親人,點著火把,緩慢地朝村子那邊走去。

小院裏終於恢復了平靜。

房間裏,老頭端正地坐在燈下,鋪開一疊宣紙,舉著毛筆,寫了一張又一張。

他知道老頭又在抄經文,一篇篇整整齊齊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慢慢摞起來,佛經中字數最少的一篇。老頭抄得很仔細,字字工整,跟他平日裏寫的藥房一樣,一絲不苟。

一直抄到深夜,紙用盡,墨用盡,老頭才叫他過來,把這一沓經文交給他,說:“燒了吧。”

“這麽多?”他多嘴問了一句。老頭一直有這習慣,一旦遇到回天乏術的病人,事後他總會為他們抄一篇經文化掉。

“替武昌城裏那些娃娃也抄了一些。”老頭揉揉發花的眼睛,“有多少戰火,就有多少骸骨。”

他看著手裏的經文:“那這些可遠遠不夠。”

“有心就足矣。”老頭一瞪眼睛,“莫非你真想累死我這把老骨頭!”

他聳聳肩,去了院子。

心經化成的灰燼,被風卷到半空,四面八方地飄灑。

不需要任何火源,他就能“燃燒”一切他想燒掉的東西。老頭知道他有這個本事,家裏從來不買火柴,省錢。

回到房間,老頭已經縮到床上睡著了,鼾聲如雷。

五十年來,他都是一個模樣,治病救人,吃飯睡覺,沒有大悲大喜、癲狂躁郁,平靜淡泊得似一潭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