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懸壺 第七節

卡特夫人成了李太太雜貨店的常客。她每次來時,都戴著鴨舌帽,穿著西裝皮鞋,金色的長發仔細挽起來塞進帽檐,晃眼看去,就是個俊俏的少年。

她來的唯一目的,就是跟在第五篇後頭,像個好學的小學生一樣問長問短,一邊問,還一邊拿小本子記下來,包括人體穴位圖,她都仔細畫下來。這些來自異國的神奇醫術,常常令她驚嘆不已。

對於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學生”,第五篇不喜歡,也不討厭,只要她問,他就會一五一十地回答,如何分辨草藥,如何對症下藥。總之,老頭給他的本事,他都如實教給了她。她在醫學院裏學到的知識,也是第五篇未曾接觸過的,作為一個肄業的醫學院學生,她也很樂意將她所知道的東西,傳授給第五篇。

一連數月,他們之間的對話,從來都只與醫術有關。可是,你來我往,互相切磋,倒也不太乏味。有一次,這個女人還帶來了一部笨重的相機,非要與他合影留念,他拗不過她,與她並肩而坐,對著鏡頭,怎麽也不好意思笑出來。

到了後來,如果她一連幾周都沒有出現,第五篇發現自己會情不自禁地朝窗外張望幾眼。

這個志同道合的女人,似乎成了他平靜生活裏的一個習慣,他習慣她拿著筆記認真傾聽的姿態;習慣了她拿著藥草往嘴裏塞,忍住怪味咀嚼的樣子;習慣了她的皮鞋,踩在木制樓梯上的聲音。

他能肯定的是,這個雜貨店,是他離開落英山之後,停留最久的地方了。

這裏的冬天,又濕又冷,白天的霧氣,固執地遮蓋住所有角落。

今天是洋人們的聖誕節,可是,她卻蹲在雜貨店的樓上,跟第五篇坐在一起。兩個人盯著地上的小火爐出神,爐子上,放著一個藥罐,褐色的藥湯咕嘟嘟冒著泡,濃烈但又含著清香的藥味彌漫了整個屋子。

他配置的特效傷風藥,是這個冬天裏最好的東西了,又便宜又見效,窮人們的最愛。

“你戴著那個,不覺得黑嗎?”他頭也不擡的問。

從她進來到現在,鼻子上一直架著一副墨鏡,突兀得很。

“睡得不好,眼睛不舒服,不好見光。”她如是回答,下意識地扶了扶墨鏡,故意岔開話題,“你的英文越說越好了呢。看來李太太是個很好的老師。”

他的余光,落在她的手腕上,一道青紫的淤痕,清晰可見。

趁她不注意,他突然動作極快地取下了她的墨鏡,旋即皺起眉頭。

她本能地側過臉去,充血的左眼,瘀傷的眼眶,無法藏匿。

“你丈夫打的?”他淡淡地問。

她緊抿著嘴唇,半晌才道:“他要我跟他去印度,一個最貧瘠多病的鄉村。”

他轉過頭,看著她:“印度?”

“他心心念念要加入皇家醫學會,但是要正式成為這個組織的會員,他的資歷還不夠光輝。”她看著爐子上的藥湯,“醫學會裏的人,有的著書立說,有的攻克了罕見的疑難雜症,有的曾化解過一場嚴重的傳染病,總之都是曾為全人類的安危‘赴湯蹈火’過的‘英雄’。查爾斯拿不出這樣的‘功績’,所以當他千挑萬選,選中了印度那個一直缺醫少藥的鄉村。”

“贈醫施藥?”他笑了笑。

“沽名釣譽。”她冷笑。

“洛麗婭還好吧?”他問。

她搖頭,爐火在湛藍的眸子裏跳動:“三天前,查爾斯已經讓他的手下跟保姆,將洛麗婭帶去了印度。我想搶回洛麗婭,可是力氣不夠。他說,上天入地,我都是他的私有財產,他在哪裏,我就要在哪裏。”

“哦。”他點點頭,轉身去櫃子裏拿了一盒藥膏給她,“這個散瘀消腫很見效。”

她神色復雜地接過藥膏,說了聲謝謝。

他上前熄掉爐火,說:“那祝你一路順風。”

一室沉默。

“那個……是什麽?”她忽然指著窗口的葫蘆。

“沒什麽,我的老師送給我的小玩意兒。中國古代的醫生們,都很喜歡將藥丸裝在那裏頭。”

“那你手上戴的那串石頭,也是老師送的嗎?”她收回目光,落到他的手腕上,越是幽暗的光線,那串石頭的光芒越明顯。

“不是。”他搖頭。

“是個姑娘送的吧。”她突然笑了。

他老實地回答:“我不知道。”

“第五篇,”她突然喊出了他的全名,“你會來印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