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9頁)

  姐姐。

  同胞降生的姐姐。

  與自己雲泥之別的姐姐。

  姐姐渾身上下沒有一個源紋,哪怕一顆小小的痣都找不到。村中流傳,要上溯到二百七十年前,才有一名妖族所生的女子同樣無源。關於這名女子的命運如何,沒有任何記載,但幕認為她一定非常幸運,就跟自己的姐姐一樣。

  茗剛誕生,便被村裏的大祭巫和大祖母共同立為“藎”,成為唯一有資格潛入蔔月潭的人。這身份讓她立即成為村裏的聖者,從此眾星拱月般被人呵護著長大。而自己這個緊跟著她的腳後跟鉆出娘胎的人,卻因導致母親難產身亡,被視為不祥之人。大祭巫曾經與村中長老們嚴肅地討論過將她祭天的事,最後被大祖母一手擋下。十年之後她才明白這份恩惠的含義:當姐姐獨自一人潛入蔔月潭時,再沒有人比她這個妹妹在旁侍奉更加讓人放心了。

  蔔月潭……這個名字像詛咒一般令幕從心底裏厭惡。無論天有多幹,澇有多大,潭水既不增加亦不減少,永遠離它之上的玄武巖十丈距離。它陰森、冰冷、腐壞,可以喚起幕所有的厭憎之情。然而村中人卻視它為最神聖之所,連同能潛入水中探視的藎的地位都無比尊崇。為了維護這份尊崇,大祖母嚴令自己,永遠不得在旁人面前露出與姐姐一般無二的臉。

  幕捧起溪水,洗了一下臉。溪水浸骨的冷,她忍不住低聲呻吟。多可笑,這樣的寒冷遠遠比不上自己冰冷的心。一模一樣的臉,一模一樣的身體……

  每當她看著姐姐站在蔔月潭邊高高的巖石上,散開長發,翩翩起舞時,全身都止不住地顫抖。她想象那是自己,那樣美麗的容貌,那樣高傲的氣質……那是自己,天啊,那真的是自己……那是照亮蔔月潭的明月,不可逼視的光芒。她常常閉上雙眼,任淚不動聲色地躲在面具後流淌。真是可怕,愈完美的事物,她那陰暗的眸子愈無法接受……

  她那膽怯的心呢?

  她的心砰砰亂跳著,興奮、急切、恐懼、慌亂……平日裏她只是匆匆地洗一下臉,可是今天,她待了很久。今天將是重要的一天,也許是她這輩子最重要的一天。她不停地取下面具,又慌亂地戴上,又取下,又戴上……她一次次端詳水裏的臉,醜陋與美麗交錯,黑暗和光明重疊。

  不,不不……茗是光明,而自己連黑暗都算不上,只能在日月更叠時露出本來面目,就著溪水,獨自欣賞。

  真正的黑暗是她……

  幕搖搖頭,把她從自己的意識裏趕走。她掏出腰間那只布袋,從裏面取出枚蠶豆大小的東西,捏碎成粉末,灑在水中。粉末融在水中,墨了老大一片,但立即便被水流帶走,須臾不見。幕喘著粗氣站起來,半響才讓自己相信,消息已經傳出去了。

  箭已經射出,再無任何退路。

  是的,隱藏在面具後的臉一旦決定了要見天日,便無可遏止!

  幕站起身,最後一次鄭重地戴上面具,牢牢系緊繩子。在那一刻到來前,她必須萬分小心,不能露出一絲馬腳。等裝束完畢,她深吸一口氣,快速向北面的山谷奔去。

  不一會兒,前面隱隱傳來轟鳴聲,山勢在這裏裂開一道長約十裏的口子,陡然向下。幕縱身跳下一連串的陡坡,向轟鳴處跑去。轟鳴聲愈來愈大,當她下到谷底時,已經震耳欲聾。沒走多遠,向左一轉,進入一個三面絕壁環抱的死谷。正對谷口的絕壁頂端,一條寬大的瀑布落下,猛烈地沖擊著二十余丈之下的深潭,激起漫天的水霧,人還離得老遠,衣服便被水霧浸透,緊貼在身上。幕擡頭仰望瀑布,心中莫名其妙生起一絲對茗的同情。她自七歲開始,無論寒暑,大半時間都在水中度過,按大祖母的話說,是用身體供奉水神。

  同情?活見鬼!她搖著頭把這些念頭拋開,想了想,更加使勁地搖頭,把厭惡之情從眼睛裏甩出去。姐姐是那樣敏感的人……凡事應當小心。

  深潭邊上亂石嶙峋,有一間木屋橫架在臨水的兩塊石頭上,無數藤蔓自屋頂垂下,仿佛一道帷幕。幕一路跳過亂石,來到木屋前,叫道:“姐!姐姐!”

  木屋裏有人應道:“幕?怎麽這麽早就來了?”聲音略有些暗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