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龍淵閣時間流逝很慢,不知不覺間,一百年的時光已經過去了。老師這一天把我召喚過去,溫和地說:“差不多了,你應該開始做一些正式的工作了。”

  我很激動,能夠為龍淵閣的收藏貢獻一點力量,一向是我所期盼的。根據所分派的任務,我整理了一場戰役的資料,但這份資料很快被老師退了回來。

  “太不精確了,”老師說,“這樣語焉不詳的史料,怎麽能流傳後世?”

  說著,它在我眼前展開卷軸:“你看, ‘當日風向在秘術催動下變化不定’,怎麽變的?規律如何?‘叛軍集結了最後的香豬部隊’,這支部隊規模多大?有多少兵力、多少香豬?然後……”

  我禁不住小聲嘀咕了一句:“你為什麽不要我說清楚,那些香豬是什麽亞種……”

  老師一愣,隨即流露出贊許的目光:“很好,你開始明白其中的要點了!香豬一共有37個亞種,不弄得精確了,會讓後世之人困惑的。”

  困惑的是我。我無法相信,後世之人在研究這場戰役的時候,會去關心所用的香豬的品種,會去關心風向究竟是由北風轉到南風,還是由西風變成東風。但是龍淵閣的原則是這樣的:

  龍淵閣絕對不允許任何不確定的、模糊的、模棱兩可的記載,它所記錄的,是歷史、是真理,是經過千萬年都不會改變的事實。這樣的事實,要力圖做到無限精確,無限接近於事實的本來面目。

  我的老師就是這樣一位作風嚴謹的學者,為了研究某次宮廷政變中所使用的毒藥的成分,他可以連續兩個月在龍淵閣裏爬上爬下查找資料,以便得出確定的答案。我看著他佝僂著背,把自己瘦弱的身軀深深埋入如山的卷堆中,總是忍不住要心生同情。我一度以為,龍淵閣的學者們,都會是這麽一副弱不禁風的形象呢。

  後來我才知道我錯了。龍淵閣每隔一段時間——這個間隔大約是十年左右——就會召開一次勘誤會,那個時候,所有尚存在爭議的問題都會被拿出來,有不同的研究者進行討論。沒到這個時候,龍淵閣就會變得像一座沒有血腥味的戰場,學者們就像手裏沒有刀槍的將軍,寸土必爭,寸步不讓。

  我有幸作為隨侍弟子,參與了一次這樣的爭論。我的老師和他的一位同仁劍拔弩張,面紅耳赤。

  “一百二十步,”我的老師說,“這是確鑿無疑的,至少有四十五篇文獻支持這一數據。”

  “無稽之談!那些都是事後國家刊行的傳記,你得知道,正史都含有美化的成分,”他的辯論對手說,“我手裏的資料才是真實可信的,不會超過一百零五步。”

  “野史才是最不可信的,”我的老師十分不屑,“你所援引的資料裏甚至還說,那一仗是獲得了誇父的幫助才取勝的,無稽之談嘛!”

  他們爭論的問題是這樣的:在北荒曾經發生過一次蠻族兩個部落的大戰,其中實力較弱的一方由於兵員不足,只能用娃娃軍倉促上陣,而他們的臂力不足以拉開強弓。於是他們改進了帶機括的鐵弩,設計出一種材質脆弱、只能發出三箭的木制弩。而當前的焦點則在於,這種弩究竟能發射多遠。

  這一場爭論持續了二十多天,開始我還專心致志地記錄兩位師長的發言要點,後來我開始困倦、昏昏欲睡,偷偷在正經資料裏面夾帶一些有意思的讀物,以免自己真的睡著了。很巧的是,我在一本遊記裏面看到了對我們龍淵閣的描寫。

  那是一個叫邢萬裏的人寫的遊記。他聲稱自己曾經到過龍淵閣,並見到一位老者在研究肉糜制菜的問題。那位老者說,肉糜可作出一萬三千多種菜肴。

  無稽之談,我邊看邊想,根據龍淵閣的資料,肉糜最多能做出九千種菜,這個邢萬裏毫無疑問遇到了騙子,或者他自己本身就是個騙子。我沒有意識到,我自己也越來越合乎龍淵閣的節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