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錕铻刀

明朝嘉靖年間。

陸子岡站在囚車裏,木然地望著前方。這裏是他呆了數年的京城,他知道等囚車轉到西四牌樓裏,他的生命也將走到盡頭。

西市是京城最繁華的街市,他之前也經常在那一帶流連,只是沒想到,最後一次去,是作為囚犯。

不久之前,他還是極受皇恩的禦用工藝師,卻不曾想,只因為他在一件玉雕的龍頭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便惹來殺身之禍。世人都說他恃才傲物,目無皇上,可是他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錯。

那人總說,伴君如伴虎,果然不假.......可惜,那間名為“啞舍”的古董店,他是再也回不去了吧?

也許因為最近處決的犯人比較多,所以一路上行人看到囚車的表情都很平靜,連多余的目光都不願停留,很快地轉過臉去。只有幾個七八歲的小孩子,嘻嘻哈哈地跟著囚車跑著,只中還唱著清脆童謠:“平則門,拉大弓,過去就是朝天宮。朝天宮,寫大字,過去就是白塔寺......”

陸子岡看著那些小小的身影,恍惚地想到,他和她初遇的時候,她也就是這麽大。

他這一生,雕過無數美玉,什麽茶晶梅花花插,青玉山水人物玉盒、青玉嬰戲紋執壺......他有自信,他的手藝在這世間再也無人能及。可是無人知曉,那些流傳世間的精致玩物,都不是他最喜愛的作品。

他艱難地把手掌攤開,在自己布滿繭子的手心中,靜靜地躺著一塊晶瑩潤滑的玉質長命鎖。

上好的美玉,質地雪白細膩,色澤如晴朗的秋夜裏皎潔的滿月,又如記憶中她的白晳潔凈的膚色。他依依不舍地摩挲著這塊長命鎖,仿佛就像是在觸犯她的臉龐。

陸子岡注意到旁邊士兵貪婪的目光,卻也無從理會,只是低頭靜靜地注視著上面的紋路。

“長命百歲......果真只是個美好的願望啊......”陸子岡喃喃自語道。當初他用那麽虔誠的心情在這塊玉料上刻下這四個字,求的就是希望她能長長命百歲。

清晰的記憶浮現在眼前,他的音容笑貌,歷歷在目,仿若步在昨日。一旁的士兵收回了目光,心想並不急於一時。等午時三刻一過,這塊長命鎖便不再屬於這個人了。

玩耍的孩子們被大人叫住一,但清脆的童謠聲依然遠遠傳來:“......帝王廟,繞葫蘆,陸壁就是四牌樓;四牌樓東,四牌樓西,四牌樓底下賣估衣......”

陸子岡緊緊地把手中的長命鎖重新握住。

這是他一生最為珍貴之物,也是他此生,最後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四牌樓高高的屋檐已經近在眼前......二

二十年前。

陸子岡站在蘇州最繁華的觀前街上,深吸一口氣,緊了緊身上的行囊,踏著長滿青苔的青石板路往前頭走去。

他今年十歲,還是頭一次來到如此繁華的街市。看著周圍來來往往的人群,陸子岡低頭看了看衣衫襤褸的自己,自卑地把自己藏在街道的陰影裏溜著邊前行。經過一家餐館門口時,傳來濃郁的菜香,他一時忍不住停下了腳步,肚子咕嘟咕嘟直響。

“哪裏來的小乞丐?去去去!別擋著爺的路!”

陸子岡窘迫地避到一旁狹窄的小巷裏,看看左右無人,便掏出幹糧。他先是狠狠地聞了一下空氣中飄過的菜香,這才啃了一口手裏已經硬了的饃饃。

他歲數不大,卻也見遍了世態炎涼。父母五年前在太湖因船難雙雙溺水而亡後,他就孑然一身。親戚們誰也不願意養這個已經半大不小的孩子,最後他被叔父收養,結果也沒呆幾年,就被嬸嬸趕了出來。

他原本有個幸福的家庭,爹娘對他溺愛有加,可是那昔日的幸福,恍然就像是這春裏的太陽,明媚不已,可是伸出手卻什麽都觸不到。連殘存的溫暖都感覺不到。

陸子岡愣愣地收回手,重新握住冰冷的饃饃,低下頭掩住眼眸中的失落。

他曾無數次想象,若他爹娘那日沒有坐船,或者坐晚一班的渡船,那麽他現在肯定不會這樣落魄地站在蘇州街頭。可是命運,不是這麽容易就能猜得透的。

他知道叔父也不容易,本來家裏就窮,還有三個孩子,在他年紀還小的時候還能分他一口飯,但隨著家裏的孩子們越來越大,卻是真的養不起了。叔父雖然是琢玉師,經手都是精美的玉料,可是地位低下,玉料的加工費更是經過層層盤剝,到手的工錢所剩無幾。

陸子岡珍惜地嚼了嚼口中沒有味道的饃饃,仔細地都咬碎了才咽下肚,他年紀還小,田裏的活都做不動,所以這幾年一直隨著叔父學習玉雕。叔父說這次讓他到蘇州城,是要推薦他到古董店裏當學徒。可是這話說不定根本做不了準,畢竟叔父根本就沒有親自帶他來,只是給了他古董店的地址和店名,連老板的姓名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