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廷圭墨(第4/7頁)

黃蕙磨了半晌,時間長到洪昇都有些舍不得時,忽然擡起頭,古怪地說道:“相傳廷圭墨泡在水裏三年都不壞,原來竟是真的。”

洪昇一接觸到奚墨,頓時一怔,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傳遞到他的心裏。待他回過神時,見到黃蕙一臉好奇地看著他,便灑然一笑道:“這塊墨很有靈性,若是普通的詩稿,她還看不上眼呢!”

黃蕙以為洪昇在逗她開心,也不由得掩唇一笑道:“那表哥以後可要作出絕世之作,才能配得上這塊墨呢!”

看著外面花影重重的洪園,奚墨撇了撇嘴。她能這麽多年都保持著本身存在,自然修得了一些好處。其中有一項就是如果她不是心甘情願,就不能被水所化。

想要讓她甘心化為墨汁來謄寫的曠世巨作?就算有,她也絕不相信是洪昇能寫出來的。

清·康熙十二年。

奚墨靜靜地躺在一家古董店的櫃台上,看著即將把自己賣掉的洪昇。

她在他身邊已經度過了二十八年了,看著他在年少的時候就顯露驚人的才華,十五歲時就聞名於文壇,二十歲時就創作了許多詩文詞曲,在江南一帶多人傳唱,風靡一時。

她也看著他和他的表妹黃蕙順利成章的喜結連理親上加親,看著他們琴瑟和鳴舉案齊眉,也看著他趕赴京城國子監肄業,卻並沒有得到官職,為了衣食而到處奔波。甚至因為放棄科舉,為父母所不容,被逐出家族,貧困得連吃飯都成問題。

她知道黃蕙身上的名貴首飾和華麗衣袍都一件件地換成了當票,即使全部換成了荊釵布裙也沒有抱怨一句,可是他們現在已經連溫飽都保證不了。所以奚墨真的不怪洪昇把她賣掉。

當初他們被逐出洪家的時候,驕傲的洪昇並沒有帶走多少銀兩,連房中的金銀細軟古董字畫都沒有拿半分,僅僅帶上了一直放在書桌上的她。

那時的她,很高興他沒有丟下她。而現在,奚墨也很高興自己對他有幫助。

他讓她看了這個世界二十八年,而不是在盒子裏孤獨寂寞地度過,她已經知足了。

奚墨看著已經滿面風霜的洪昇,他穿著一身布衣,已經不復當年翩翩貴公子的風采,生活的殘酷已經磨圓了他的棱角,俊美的容顏上布滿了灰敗的神色。此時的他雙目之間流露著不舍,反反復復地把奚墨放在手中摩挲,放下,然後再猶猶豫豫地拿起。

其實把她賣了換錢真的沒有什麽,奚墨環顧著這家古董店,店面小得可憐,但門口就燃著兩盞漢代的長信宮燈,櫃台上的那博山爐中焚著的居然是奇楠香,這種一片萬金的奇楠香,南唐後主曾經賞賜過主人一片,主人珍惜又珍惜,一小片分了好幾次來用。而這裏居然就這樣任其焚著,當真是暴殄天物!再看那百寶閣上的各種古董,奚墨更是大開眼界。在這樣低調奢華的古董店裏,她應該會過得不錯。

只是,只是躺在洪昇的掌間,感受著他珍惜萬分的摩挲,從她內心深處漸漸湧上來的,一種幾乎能撕扯她靈魂的情緒,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歡迎光臨啞舍,這位客官,是要賣東西嗎?”一個清越的聲音響起,從玉質的屏風後轉出一個很年輕的男子。白膚淡唇,相貌俊秀,卻穿著一襲秦漢時的古服,那寬袖緊身的繞襟深衣勾勒出他細挺的腰身,黑色的直裾優雅地垂在腳邊,周身散發著一股清貴之氣。洪昇眼利,發現在那人走動之間,隱約能看到那人的衣袖之中,竟繡著一只栩栩如生的赤色紅龍。

洪昇的眼皮一跳,除了皇族子弟,誰能在衣服上繡著龍?一瞬間他對介紹自己來這家古董店的朋友產生了懷疑,這是在幫他還是在害他?

那人像是知道他的想法,反而舉起袖子大大方方地讓他看了一眼,笑了笑道:“這是戲服。”

洪昇一愣,這才發現眼前的這名男子並沒有剃頭,而是蓄著一頭長發。

滿人入關以來,頒布了留發不留頭的嚴令,出家人不在此列,可是其他人必須遵從。優伶戲子可以穿前朝服飾,有些戲子甚至可以蓄發演戲,這些都是可以鉆的空子,上面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並沒有嚴令禁止。優伶屬於下九流的職業,但洪昇卻並沒有任何看不起對方的意思。雖然他並不認為這家店能是一名戲子開得起的,但他還是恭敬地把手中的奚墨遞了過去:“小生想賣這塊墨。”

那人並沒有把奚墨接過去,而只是瞄了一眼,便勾唇笑道:“廷圭墨嗎?君然能留存到現在,當真難得了。我勸你最好把它留在身邊吧。”

洪昇心下威震,此人只是看了一眼就能道出奚墨的來歷,可見當真眼力十足。可是,他舔了舔幹澀的唇,苦笑道:“實不相瞞,小生也不想賣,可是生活所迫,實在是沒有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