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廷圭墨(第6/7頁)

“我向你保證過,要寫一部曠世巨作。”洪昇伸手摩挲著奚墨,經過這些年在掌間的把玩,奚墨已經光滑如玉,觸感細膩,讓人愛不釋手。

“我一技無成,半生潦倒,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那些姐姐妹妹們都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就算是表妹,幼年喪母,雖然嫁了我,嶽父也不久後仙逝,陪我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洪昇喃喃道,言語間流露出自責的悔意。洪家本來是一門望族,南宋時期曾經一門父子公侯三宰相,三洪學士名滿天下學貫古今。但在他這一代因為受到三藩之亂的牽連,家族被官府查抄,父母被發配充軍,姐姐妹妹們一個個抑郁夭亡,就算是他回到故鄉,也是面對著一個已經廢棄的洪園。

“最終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幹凈……”洪昇悵然嘆息。

奚墨看著他重新拿起筆,慢慢地寫道:“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余,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絝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

奚墨擁有墨者靈性,所有被墨汁所書寫的書籍,她都能感應得到,這些年來她也看過了無數本典籍,但洪昇所寫的這部小說,卻讓她大為感興趣。書中的男主人公出生的時候口中含玉,便是個“國”字。玉上刻了八個字,與那傳國玉璽和氏璧類似,寓意漢室天下。順治二年時京城有個不知道真假的“太子”,被砍了腦袋。奚墨記得,洪昇正巧是出生在順治二年的。噗,抓周抓了個胭脂?那這不就是他自己嗎?

這人,難道還是心存著反清復明的念頭?看他文裏寫的東南西北王,明明就是影射著清初四個異姓王,那文中的北靜王就是四個異姓王中唯一襲封王爵的未來靖南王耿精忠。她還記得那耿精忠還是洪昇的至交好友,兩人在康熙八年時於京城把酒言歡,她也曾見過幾面。這書中的北靜王年未弱冠、形容秀美、情性謙和,當真就是那耿精忠的翻版。

喏,文中那個暗示說要遠嫁當王妃的探春,應該就是洪昇的妹妹,確確實實是嫁給了耿精忠,乘船遠嫁三千裏到了福建做王妃。

咦,文裏那個黛玉和寶釵都是寶玉的表妹,到底哪個是黃蕙?應該是黛玉吧?黃蕙也是幼年喪母,父親高居官位也英年早逝……

奚墨心潮起伏,靜靜地陪著洪昇,看著他一筆一筆寫下自己的人生,把自己的血淚融入到語句之間,字字珠璣。

清·康熙四十三年。

奚墨覺得有些心神不寧,江寧織造曹寅集南北名流為盛會,獨讓洪昇居上座,演出全部《長生殿》,據說要整整演出三日三夜。可是算算日子,洪昇應該早就從江寧回來了。

走之前洪昇和黃蕙的談話她都聽在耳內,洪昇這次去會帶著那本《石頭記》的手稿。曹寅是他的好朋友,經常為江南貧困文人刊刻書稿,他想拜托曹寅刊刻這部《石頭記》。

確實是一部曠世巨作,可惜還沒寫完。

奚墨覺得自己的不安是因為好幾日沒有看到八十回之後的文章了。

真是可惡,不知道還沒寫好這個月的新文嗎?居然就這麽到處亂跑,還不帶她去!不帶這樣拖稿的啊!

不過,時間過得真快,好像他昨天仍是那帥氣的翩翩公子,但一轉眼他都已經是快一甲子的老頭子了。

人的生命,好像非常的短暫……

奚墨愣愣地想著,就忽然聽到了黃蕙撕心裂肺的哭聲。

“奚墨……表哥……表哥他回來的路上,行徑烏鎮……酒後登舟……墮水而死……”黃蕙恍恍惚惚,她知道洪昇喜歡對奚墨自言自語,此時她孤苦無依,自然也下意識地這麽做了。

黃蕙淚如泉湧,不能接受這個噩耗。他和表哥在一起的時間太長了,長到她以為他們都不會分開了。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她在十年前甚至連兩人合葬的墓穴都準備好了,可是完全沒有想到這一天居然這麽快就到來了。

奚墨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人的生命真的非常的短暫,就像是她在過年時看到過的那絢爛的煙火一般,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完全消失不見。

為什麽,她的心裏那麽的難受呢?有什麽事可以為他做的呢?難道她要繼續過那漫長而又孤獨的歲月嗎?“不,我還不能就這麽隨他去了。唯一的手稿被表哥拿去了,家裏還有他的草稿,我必須幫他謄寫一份出來……”短暫的悲苦之後,黃蕙堅定地擦幹眼淚。她一向是這樣的女子,貧困無法讓她低下螓首,勞苦也無法壓彎她的脊梁。就算是過了多少年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