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謝花(第3/10頁)

荒屋圍著的窮苦人生,哪一天不是掙紮求存?紫顏在屋外站了,一時間看到許多過往。螢火把屋裏打掃幹凈,抱了宋丫頭放在土墩上,又從馬車裏拿來紫顏的寶貝鏡奩,取三兩滴藥液讓她嗅了嗅,紫顏揮手叫螢火退下,獨自守著宋丫頭醒來。

長生遙遙地看著,一身素白細絹衣的紫顏坐在瓦礫塵灰中,就像汙泥裏開出的蓮花,不沾人間煙火。在少爺的眼中,高貴與低俗沒有差別,一切不過是皮相,他就那樣安詳地坐在塵埃中,安詳地凝視衣衫襤褸的女孩。

長生不知他為什麽看得那樣專注,就像守著易碎的名貴瓷器,甚至不肯讓外界有任何侵擾。宋丫頭慢慢醒過來,看到紫顏不由一驚,眼珠兒一轉就道:“你把香拿走,我下回不敢了。”

紫顏溫柔地笑著,遞給她一盒精致的薄荷涼糕,宋丫頭不肯接,道:“你不報官就好,我……不吃你的東西。”紫顏柔聲道:“別怕,我只是來拿回那些香,不會對你如何。”宋丫頭聽了,慢慢取了糕點,蹭到紫顏邊上坐了,時不時拿眼覷他的華衣美服。

伺她吃完了點心,宋丫頭漸漸熱火起來,笑逐顏開地陪紫顏寒暄。突然,紫顏抓住她的手,溫婉地道:“我身上這些物件可拿不得。”她大窘,訕訕地縮回手,憋得臉色通紅。紫顏瞧得有趣,笑道:“我本就想看你出手,這回算是看仔細了,你的手腳確實很快。很好。”

宋丫頭忙伏倒在地,一個勁叩頭道:“小竹知道錯了,先生饒了我吧!千萬別報官,我求您了,求您了!”

“你的膽子倒不小。”

宋小竹見紫顏沒有責怪的意思,半信半疑地擡頭,“你沒生氣?你……本來就不想抓我?”

“你口齒伶俐,手腳也利索,為什麽不好好找個地方做學徒,學門手藝養活自己?”

“我是女孩,那些老板們覺得累贅,誰也不肯要!”小竹聳聳肩,滿不在乎地道,“做賊就做賊,反正天生天養,又沒人管我。”

“你娘呢?”

小竹面容一僵,道:“她走啦,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家出走了,我,也不知道她會在哪裏。”說到這裏,她低下頭,老練的神色裏有了一絲小兒女的沮喪哀愁。

“我幫你,可你要答應我,從今再不偷東西。”

“你幫我什麽?”小竹很好奇,“說來聽聽,要是你真有本事,我就聽你的。”

紫顏輕笑,拉著她走到屋外的一塊青石旁,親自從井裏汲了一桶水。長生等人詫異觀望,不曉得他要做什麽。

“你說,你娘長什麽樣子?”

宋丫頭想了想,說了大概的樣貌,紫顏用木棍沾了水,在青石上畫畫。她一搖頭,紫顏就塗塗改改,乖得猶如接受良師訓導的學徒。越往下畫小竹就越驚異,他的手如有仙術,水印中漸漸呈現出的婉約面容,不就是娘親麽?

畫了半晌,紫顏撇下她徑自朝馬車走來。

“你等我一下。”

回到車內,紫顏展開一帖磁青紙,持了剔紅龍紋漆管筆,揮掃落墨。長生目不轉睛瞧著,直待紫顏勾畫完畢,一幅仕女圖躍然紙上,肌理細膩,骨肉均勻,一毫一發宛如真人。長生盯了畫中人看,只覺有笑聲穿透畫紙,如風鈴作響,他駭然擡頭,側側和螢火仿佛也聽見那隱約的笑聲,驚疑對望。

唯有紫顏軒眉緊鎖,不滿地搖了搖頭。側側輕聲問:“畫好了,怎不叫她過來?”紫顏嘆息道:“不成,她娘親果真是這模樣,就再也尋不著了。”側側道:“大兇?”

紫顏眼中掠過一道精芒,想起對天改命的豪言壯語,一支筆滯在空中半晌,終於落在畫中人的眉眼間,幾下描繪好了,方點頭道:“我權且亂改一回,既然應了她,期望能天從人願。”

長生暗想,小竹尚能記得娘親的樣貌,憑借紫顏的生花妙筆畫出來,而他連娘親的模樣也不知曉,有生之年怕是再也難見一面。想到此處悲從中來,視野漸漸模糊,頭昏沉沉的,一顆心飛到了高處。他自覺是身上這個臭皮囊束縛了他,像厚實的鎧甲掩去了內裏諸多真相,很想撕開胸膛看得再清楚明白一些。為什麽,想到過去就如同想到一片沙漠,是一種沒有邊際的絕望,不知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只是被塞進這個皮囊中承受喜怒哀樂。

等他兩頰沾滿了淚,慌不叠擦去之時,小竹在一邊禁不住撫了畫嗚咽不停。長生羨慕地想,要是他手中也有這樣一幅畫,給他一道通往過去之路,他寧願……拋卻陪伴少爺的幸福生活。是的,這是他想像中最大的舍棄,未知的過去像一個充滿誘惑的謎引他深陷。

“先生,你畫得這麽像,一定見過我娘!求求你帶我去見她,哪怕一眼也好!我……我再也不偷東西,我會好好的,不做任何壞事!先生,求你了!”宋小竹拉著紫顏的長袖苦苦哀求。是要失去了才知道守候,要永別了才明白珍惜,紫顏所展示的奇跡令浮沉苦海中的她有了一線希望,她死死抓住紫顏這根救命稻草,把他視若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