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外(第3/11頁)

再爭強好勝,亦賽不過天命薄情。

側側持起星雲紋鏡,在燭火下照著容顏。鴉鬢花冷,眉黛香黯,伶仃骨瘦的樣貌早不是從前的俏佳人。她沒心思自憐自艾,只想著他若醒來,瞧見這一副衰疲之態,怕是要心痛。想到情深處,她打開脂粉盒子描翠眉,點櫻唇,要遮去這愁城怨海裏的漫漫哀戚。

縱是多愁多病身,也要銷金墮玉爭一口氣,不讓苦難埋沒了顏色。

妝成,飄忽的思緒驟然千萬裏。殘燒的絳蠟凝在紫檀案上,她望見鏡裏,兩行淚不知不覺滑下,那是無法抑制的心頭苦。再怎麽強壓硬忍,依舊不可遏阻地奔湧。

清淚斑斑,灑在香案,灑在粉盒,灑在柔腕。手中的彤莪果被眼淚打濕,竟是一熱。側側感應到什麽,將彤莪果放到燭下端詳。它承載過蒙索那王室後裔之血,如今又有了淚水傾情的滋潤,果實忽從內裏盛出盈盈清光,像是一顆會跳動的心臟。

血淚相和,起死回生。

側側驚喜地將發亮的彤莪果放在紫顏額頭,半晌見沒反應,又放在他唇邊。映射了瑩亮的珠光,紫顏的嘴像是動了一動,側側大叫一聲,驚動童子喊來姽婳等人。

眾人圍過來,看見這等情景不覺稱奇。姽婳見多識廣,喜道:“這下成了名副其實的輪回果,決計能救命了!”長生搔頭,道:“不知怎麽用。”側側含淚道:“有良藥在,總有救治的法子,天無絕人之路。”

傅傳紅用錦盒盛了彤莪果,安置在紫顏床頭,溫言勸側側她們回去歇息。側側心中微定,難得乖順地應了,姽婳陪她返回裁玉築。等兩人去了,傅傳紅對長生道:“我們不能偷懶,天亮前最好尋出用法,免得她們再失望一回。”

兩人挑亮鳳燈,傅傳紅想起了少年紫顏的沖天鬥志,看長生奔前跑後,把一捆捆書抱來他面前。回不到過去,卻總有依稀的前塵一幕幕重現,他們走過的路,由後來人一一步上。傅傳紅微覺悵惘,在歲月中遺落了什麽似的,一些個閑情,一些個心緒,他停停走走,灑落筆墨描繪眾生,可心事豈是畫得盡的?

長生忙了半晌,擡頭,見傅傳紅呆呆望了他看。

“大師怎麽了?”

傅傳紅失笑,嘆道:“……我原想收紫顏做徒弟,沒想到,如今還是沒個稱心的傳人。”

“大師年紀尚輕,何必急著找傳人?”

傅傳紅搖頭,“教學相長,就連悶在深宮教那些娘娘公主們畫畫,也有裨益,只是多少而已。人一旦能如癡如醉縱情遊藝,自會瘋癲著魔,別有一番格局。我想遇上鐘情技藝的人,譬如紫顏和姽婳,譬如皎鏡和墟葬,也譬如今日的你。”

長生感受到他的寂寞,說要收徒弟,無非想有個知己常伴眼前,靈犀相通。兩人都不再說話,相視一笑,默默翻著書。指尖嘩嘩響過,有人一起承擔,淒清冬夜便算不得漫長。

燈芯裏一簇明黃急促地跳著,像是不甘苦短的生命,要熬出驚世的光芒。

到了次日太陽初升時,長生眼睛一跳,怔怔望了一行字。

“極樂果辟百毒,得而末之,以不謝花汁和之,服之可永年。”

他的手零落地抖起來,這是天意,還是少爺先知?傅傳紅察覺異樣,奪過來看了,喜出望外地道:“有救!”

一行人到了紫顏床前,側側見有了眉目,心中寬慰。姽婳依書將彤莪果研成粉末,調了不謝花的汁水,混成了淺淺一碗湯藥。

如桃花淡紅的殘瓣,霞光瀲灩,慢慢灌入紫顏嘴中。

待灌下藥,候得一時三刻,紫顏的呼吸聲漸漸響了。側側只覺心口“咚”的一聲,軟軟地依了床沿坐下,全無力氣。姽婳拍手道:“好了,好了!”

眾人等紫顏張眼,不料他眼皮紋絲不動。幽冷的冬風一下子從窗口兇猛地吹來,長生忙去關窗,回首見側側抹著眼勉強笑道:“有風沙……”

徒添遺恨。要經得幾次消磨,從雲端跌至塵埃,才能渡盡劫難?

眾人一時無語,守了紫顏呆坐良久,最終,一個個似聾若啞,逃離開這傷心地。

一襲墨袍,就在最無望的冬日閃進紫府。

聽聞夙夜來時,久無笑容的姽婳流星踏月地趕到府門前,在她眼中,那人一如往昔,漫漶不清的面容總像在嘲笑碌碌蒼生。靈法師徑自沿曲廊往裏走,天空飄起瓊瑤碎玉,纖纖飛雪如天在嗚咽。

側側松挽雲鬟,素淡臉龐上略染胭脂,由長生扶掖而至。

“見過大師。我師父她……”

夙夜微笑,如清風明月,令側側心生悠然,“她在等我。了結此間的事,我就去尋她。”側側略一心安,想青鸞總算有個好的結局,不枉千裏奔隨。

夙夜察言觀色,又打量了一番長生,“紫顏在哪裏?”側側聽他口氣,竟知道紫顏應劫,慌不叠脫開攙扶,疾步奔向披錦屋。夙夜腳下未見得移動,飄飄地跟在她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