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機器

此時是八月第一天的清晨,在我失聲尖叫時,儲秀宮的宮女稟報說,禦花園那株重開的桃花已經凋敝。旋即周圍的宮眷都說,這一定是個好兆頭,預示著厄運已消,國運將暢通騰達。太後從鏡子裏望著我。我沒有回到七天前的那個早晨,而是七天前的時刻與七天後的時間刻度重合在了一起。這一段時間的墻皮從記憶裏脫落了,隨著桃花凋敝。沒有人會逼問我這七天的去向,大公主並未隨我來到同一的時刻,同一的地點。我只能獨自面對太後的審視。她審視我,問我看到了什麽。她等我解釋,又似乎什麽解釋也不需要。她的目光越過我,望著我身後。在我身後,一個佝僂的影子正低頭縮肩捧來一厚沓奏折。太後使勁看了我一眼,拿起奏折。隨即又合攏奏折,將奏折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她從九朵鮮花中選出三朵。一朵戴在鬢上,一朵戴在兩把頭上,還有一朵戴在腦後。摩羅花。我在心裏叫出這個名字。三朵摩羅花在她頭上與她紋絲不亂的頭發和燕尾配合在一起。她臉上沒有表情,望著剛剛恭維說桃花是吉兆的宮眷們。

“無論桃花開也好,凋敝也好,你們都說是吉兆,可你們知不知道,剛才,皇帝已經發出詔書,向日本國宣戰了。打仗是男人的事,可珍嬪,我問你,你剛才的尖叫所謂何故?”

“我聽到了奇怪的聲音,這聲音猶如雷鳴,又像極了炮聲。”

“這麽說你在儲秀宮就聽到了遠在朝鮮的槍炮聲?”

“太後,壞消息太多了。”

“你很關心國家大事,珍嬪。有人說你在宮中為每個人拍照,以攝取她們的靈魂。”

“太後,我得到您的允許,為皇後,瑾嬪拍照。”

“我曾下過這麽糊塗的懿旨嗎?”

“我得到過您的口諭。”

“我說過這麽糊塗的口諭嗎?”

“太後……是否想看一看我拍過的照片?”

“拿來吧。順便也將你的照相機帶來。”

太後為何對皇帝下詔與日宣戰這樣的頭等大事,只是略略提了一下,便再不聞不問?我讓侍女取來照片,太監搬來照相機。照片裝滿了一個小箱籠。李蓮英將照片呈上,一張張放在八仙桌上。

“這就是照相?每個人的臉上都有影子,一點兒也比不上宮裏畫師的畫像幹凈。”

“太後,這是西洋人發明的照相機,采用光的原理,只有在明與暗的光線對比中,照片上的面孔才能強烈和清晰。照相比手工描繪準確。它幾乎是人像的翻版。”

“你可有打算為我拍一張?”

“我願意為太後拍照。”

“把你的機器擺好,我倒要看看如何照相。”

相機擺好了。氛圍不像是拍攝,而是訊問。屋子裏的光線並不夠拍照用。我提出在屋外拍照。

“不,就在這裏拍拍看。”太後說。

她臉上還是沒有表情,聲音發緊。

我從小黑箱子裏望著太後。她倒過來的影子也直直望著我。我們在相框裏互相打量。我想要對準焦距,可無法做到,太後的倒影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有兩個太後。一個在另一個身後,焦點對準的影子與另一個影子互相替換變動,無法捕捉,拍出來也會模糊一片。我無法為她拍攝,可我已經知道,我長跪時看到的,並非虛幻。太後緩慢地端起茶盞,呷了一口茶。她有四片嘴唇,兩雙手,兩種表情。她們漸漸分開了,她從她的身體裏走了出來,而另一個依舊坐著,呷著茶。我知道,是其中的一個對著我說話。

“你讓我想起我年輕時的樣子。”

我筆直地站著,雙手合攏,放在襟前。

“你今天梳了新的發型。這樣很好。有時,我不得不喜歡你,有時,我不得不警告你。過去很久了,我想你一定沒有忘記罰跪之事吧。”

“你用詛咒警告了我。”

說出這句話,連我自己都吃驚。這不是我想說的話。我嘴裏哈出的是白氣,盡管屋裏很熱。

“你還算聰明。詛咒,當然,是我送給你的。”

“你是誰?”

她撲了過來,狠狠將我推倒。我的頭磕在門框上,卻一點兒也不痛。我躲閃,頭上的珠寶灑落一地,卻沒有聲響。我重新站好,推開她舉起的雙臂,可她手裏握著鞭子,狠狠抽打我。我皮開肉綻,卻還是感覺不到疼痛。

火燒了起來,就在我面前。她站在火裏。也許,接下來我就會看見骷髏骨。

“珍嬪,你在做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