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機器(第2/2頁)

我聽到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的聲音。火光消散,舉鞭子的女人不見了。

太後,依然端坐在中間的椅子上。

“拍呀。”她說。

“我不能。”

“我諒你也不敢!”她站了起來,走向我。“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攝取靈魂。”

她站在我的位置,從相機的相框裏望著自己的寶座。她看到的是一個倒立的空座位。過了片刻,她從那塊蒙布裏退出來,重新回到寶座上。

“珍嬪,你可知罪!”

“請太後明示。”

“不止一個人說你用妖術攝取人的靈魂。你在這小黑匣子裏裝了多少個靈魂?你要這麽多靈魂做什麽?難道你不只想殺死他們?你還想殺死我?我看你有這樣的居心和計劃。不錯,我允許你為皇後和瑾嬪拍照,這是因為我想看看你的膽量和心機。我不是不顧及皇後和瑾嬪的安危,我是想了解你對皇後和瑾嬪到底懷著不滿,還是仇恨。現在我全看出來了,你是這宮裏隱藏最深的人,你的仇恨根深蒂固,而這仇恨來自女人的嫉妒與獨占寵愛的欲望。宮裏所有女人都是你欲望的敵人,你不留余地地攝取了你為之照相的人的靈魂,看看吧,所有照相上的人,沒有一個人不是一副魂不附體的樣子。如果說照相可以記憶,那麽照相記下了她們的恐懼。看看她們的眼睛,每個人都驚恐萬分又不得不假裝平靜地望著你。她們被你嚇壞了卻必須容忍你對她們的所作所為。她們原本是一群奴才,現在卻是一群可憐蟲,她們被自己身後的影子牢牢釘在你的照相裏,而你在黑匣子裏看著她們被顛倒過來的樣子,你欣賞她們的可憐和懦弱。最可悲的,是她們對這一切毫不知情。這一切的罪孽,都源自皇帝對你的寵愛,過分的寵愛令你失去了本分和敬畏之心,而你以照相偽裝,可別跟我說這是洋人的照相機,這分明就是一台殺人機器。現在,雖然你拍過的人並未因拍照而立即死去,可一個人若是被攝去了靈魂,也就離死不遠了。這是最卑鄙的掠奪,是居心叵測的算計。我命令你,把那黑匣子打開,釋放所有靈魂。讓它們回到她們的身體裏,還她們以清明的神思,趁還有機會的時候!”

“太後,照相機只是一台機器,而照片只是一張紙。它不是咒語也不是法器。它不具有攝取人靈魂的本事。事實上,我在進宮前就見過照相機,我自己也照過相,我了解照相根本與人無害,就像湖水中樹木與花草的倒影一樣,照相只不過是將這倒影保存下來,供人們記憶賞玩,與靈魂無關。不過,好的照相卻可以讓人從面孔中看出靈魂,一個人擁有怎樣的面孔,它就擁有怎樣的靈魂。照相不對靈魂拍攝,它攝取的只是人的模樣,記下臉上的特征和表情。事實上,黑匣子裏什麽都沒有,甚至沒有一個秘密。如果說一定有一個秘密的話,它的秘密就是,它只借適度的光留下一個人恒常的形象。它記下一張臉靜止不動的瞬間。”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我曾經警告過你,將時間和精力用在刺繡和繪畫上,我甚至命繆先生將你引向正道,可你並不看重這些警告,反而違背祖制,將妖術帶進宮裏。看來,我不得不再給你一個更為嚴重的警告,好讓你記住這次教訓。皇帝已經對日本宣戰,後宮內政也的確急需整肅。”

機器很重。他們將它擡起來,摔在外面的台階上。機器沒有摔壞的部分,他們用鐵棒敲碎了。所有的聲音,聽來都像雷鳴。但這並不是照相機和照片的最終結局。遠遠不是。太後命人查抄了景仁宮,將所有照片都一並抄來,堆在儲秀宮前的庭院裏。太後命人當著眾宮人宮眷和我的面燒了這些罪惡。照相機的殘片連同所有的照片都被大火燒毀,化成灰燼。

宮眷們輕輕哄笑,那哄笑裏含著恐懼,我聽得出,那一片瑣碎的笑聲裏,有瑾的聲音。

平日幫我搬送照相機的三個太監被杖責,直打到皮開肉綻,險些斃命。他們的命運是逐出宮外充軍。

景仁宮裏的宮女太監減去了一半。

飛灰在我面前升起,迷住了雙眼,我被禁止走出景仁宮的大門。

我的妃位還沒有正式冊立,就降為了貴人,比我入宮時的身份還要卑微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