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

是時候了,在鋼琴旁,我向皇帝講述了地下花園、半人、故人,以及,曾經發生在恭親王與太後之間失敗的決鬥。還有流放在紫禁城裏的大公主,她衣衫下即將枯幹的軀體,她貌似冷酷,實則悲戚的臉。

皇帝沉默不語。皇帝有許多事情要想,要回憶。

在我被禁足的日子裏,皇帝已經觸摸到事情的另一面。他心裏的疑惑帶著他從另一個方向直觸本質。皇帝望著腳下說,原來,這讓人不安的震顫,來自摩羅花的潮汐。

我講得太多,語速過快,因為我知道,機會一旦錯過就無法尋回。還有,時間正催促著我,所剩不多。大公主說,我是預言中的人,可依我的看法,我未必就是解開咒語的人,我能做到的,只是令皇帝清醒。我打開了皇帝的視野,使他看見、記起以往和正在經歷的生活。然而,一下子聽到這麽多岌岌可危的事,皇帝一時難以適應。皇帝未能完全相信咒語,相信咒語就意味著要斬斷與太後最後的情分。那是皇帝必須跨越的溝壑。在離開武英殿前,我問皇帝,你看到過太後的眼睛嗎?你知道她眼睛的顏色嗎?你知道它是黑色的、褐色的還是別的什麽顏色?皇帝說,太後的眼睛,自然是黑色的。但很快,皇帝承認自己從未好好看過太後的眼睛。因為她從未給他看見她眼睛的機會。

“從進宮的第一天起,皇上從未真正看見過她,是皇上不願看她的眼睛,還是她刻意在回避皇上?

“朕從未想過這個問題,這是多年來的習慣,”皇帝說。“太後總是望著別的地方,很多時候,她從鏡子裏看著朕——她不允許朕直接看她,她說那是沒有教養和不恭的。”

“不妨看看她的眼睛,皇上。”

與太後對視會出現什麽樣的結果,是否會像同治皇帝那樣看見分裂的雙瞳,或是像我一樣看見另一個女人,抑或是小公主看見的骷髏骨?每個人看見的邪靈是不同的。可無論是哪一種境況,這個做法都會激怒太後。但恐怕這是皇帝的機會,只有在這種時刻,她臉上才會出現平日看不到的表情。那張臉,也許真的非常可怕,可還有什麽比不知道真相更加可怕——為什麽皇帝並未能像同治皇帝那樣對太後有所覺察?因為,他從未見過她的雙眸。他從小就被教導,要做一個孝順的孩子,他一直被迫跪著,對著她的後背。而她總是從鏡子裏望著他。

不久,有件事在宮裏傳得沸沸揚揚。皇帝安置在武英殿前的鋼琴,被不明之物糟踐得七零八落。皇帝的調音師仔細查看余下的部件,確認鋼琴毀到無法修復的地步。這架鋼琴所有用到木材的地方,木材被憑空抽走。而從地面上留下的木屑和殘留物上看,像是被某種動物咬碎吞咽。現在的鋼琴,已是一堆破損不堪的空架子,武英殿月台的紗帳裏,是一頭餓極了的野獸撕咬吞咽後留下的餐桌。

一片狼藉。皇帝的調音師說。

皇帝去驗看這“一片狼藉”。皇帝並未表現出對鋼琴的惋惜,也沒有被激怒。皇帝十分平靜。皇帝命侍衛將殘損的部件收起來,將為鋼琴搭起的紗帳拆了撤去。皇帝沒有命人徹查此事。皇帝知道,此事為皇後所為。皇帝不曾再提到鋼琴,即便後來又有人送入宮中一架新的鋼琴,皇帝卻不再碰那些黑白相間的琴鍵。

從鋼琴被毀那天起,皇帝終止了修復和擺弄玩具的事業。他命人收起擺滿養心殿的大大小小的玩具,遣散了從各地請來的手藝高超的工匠,也撤去了從各大殿搬來的書籍。養心殿空了,皇帝坐在西暖閣空曠的榻上,默默待了很久。也許,皇帝什麽都沒想。他照常向太後請安,面色一如往常。太後從鏡子裏望著他,而他望著太後頭上那三朵摩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