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往

從小,所有人都對我說,對母後應該抱有絕對的恭敬與尊崇。我想是這樣的,尤其是一個君王。可堂兄讓我害怕。我很明白我不是怕他的魂魄,我害怕的,是像他那樣與母後反目成仇,得到不孝的惡名。孝,歷來是君王受到的首要教育。君王與平民百姓,在這一點上並無區別。歷來衰老的皇帝在選擇繼承人時,有孝行比有賢能更受青睞。什麽樣的君王是偉大的君王?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舜孝順偏心的父親和囂張的母親,關愛貪玩的弟弟,我是要像他那樣感動上天,以秉承王道?還是以天下事為己任,像唐明皇那樣開創一個嶄新而輝煌的國家?到底如何才屬聖君?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

歷來皇帝都很怕落下不孝的名聲,這是比昏庸無能更可怕的評價。所以我經常想,堂兄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開與聖母皇太後作對呢?無疑,我該像討厭一個罪臣那樣討厭堂兄,對他的造訪視而不見,對他的話聽而不聞,這才是最好的應對。然而,堂兄常來造訪,從心底裏,我很喜歡他。我喜歡他那一身滿不在乎,總是高高興興的勁兒。這正是我缺少的,他們說我陰郁、愛哭,聽到雷鳴便惶恐不安,這實在不合乎做君王的道理。然而,並不是我要來做君王的,是她發懿旨讓我來當君王的。況且,堂兄說,我只是在替他做皇帝,他因不願做皇帝而選擇了離開。

我想,既然我是在替堂兄做皇帝,就該認真些,好好學習做皇帝的道理。既是如此,也該好好學習做一個孝順孩子的道理。但即便是替堂兄做事,我也覺得做這個差事,我做得委實辛苦。我畏懼太後,時常要壓抑對她的懷疑和反抗,這些不敬的想法經常讓我徹夜難眠。夜深時,我總在想,既然她不是我的親生母親,而我的母親與她是親姐倆,她為何非要我離開自己的家,在這嚴厲陰沉的地方一直待下去,連與妃子一起曬太陽的自由都沒有呢?

皇帝,有一天太後忽然對我說,你在責怪我為何選你來接替我兒子的皇位,使得你與生母分離。皇帝,你有所不知,你的親生母親是我的妹妹,她從來不給你飽飯吃,你的弟弟妹妹大都被我這個妹妹餓死,我看不下去,接你進宮,著實為救你一命,不然你會跟你的弟弟妹妹一樣死於養分不足和饑餓。

這說法輕而易舉將我從生母身邊奪走了。入宮後,我大約只見過一次生母。是萬壽節前,她由嬤嬤領著來到體和殿等我。我飛也似的跑去看她。她站著,低著頭不敢正視我。我從頭到腳打量她,我覺得她不大像我朝思暮想的母親,長得也不像太後。她是醇親王的福晉,在我面前柔順謙卑,像個罪臣。這與我的父親醇親王完全不同。醇親王從來對我冷漠,說話不冷不熱,態度不親不近。他既不像父親,也不像大臣,他一直謹慎地沉默著。我很失望,對我的父親。若是這樣,我倒是希望很早前就被母親餓死倒好些。可說這些都沒用,就像每天沉迷於擺布自鳴鐘和音樂盒一樣沒用。

堂兄在珍、瑾二妃進宮後就不再現身,我也就沒什麽秘密可言了。我記得堂兄最後一次出現是在我大婚前。堂兄說,皇帝,你將要成為一個真正的皇帝了,去做皇帝吧,可你要知道,這件事很無趣,不僅無趣,相反,它簡直像殺人一樣無聊。堂兄許是看慣了宮裏頭的死亡,所以才覺一點兒新鮮感都沒有。堂兄又說,你從未看見我衣服下面藏著什麽,我倒願意讓你看看,這也不是什麽秘密。人人知道我死於“天花”,然而畢竟鮮有人知,“天花”到底是一種什麽花。瞧,在我的龍袍下面,其實是一具汙穢不堪的身體。好在傷口的膿血已經流幹,我的肉身在皇陵裏已經變成了骸骨,唯有這些摩羅的花紋還纏繞著我,它們開遍了我身體的每一寸皮膚。堂兄說,你知道“天花”原本的名字叫什麽嗎?這世上知道的人倒也不多,你要記得這種花,也要記得這個名字。它叫摩羅花。倘若有一天你聽到有人念叨摩羅花這幾個字,那就意味著你離解開它的秘密,時日不遠了。堂兄說,我不僅死於摩羅花,我也死於惡咒。朝臣們說我不孝,宮外的人也說我不孝,可她,太後,在我身上灑下惡的種子,這種子以血為糧食,它開花的時候,也就是我枯竭的時刻。皇弟,如果有一天你睜開眼睛看,你就會看到那些往日裏被蒙蔽的人和事。現在你是皇帝了,預言說摩羅的詛咒將在光中被解除,我但願你就是預言中的那個人。

我對秘密沒什麽好奇,每一扇宮門後都藏著秘密,我說服自己相信大學士和老太監們的教導,一大群人追逐我,在我吃飯喝茶擺弄玩具時,將孝道、帝王之道先祖的不朽功績,刻印在我的腦海裏,這些道德規範豐功偉績令我望塵莫及,我偉大的祖先在我眼裏更是高不可攀。我希望自己長出強健的骨骼、結實的肌肉、堅強的意志與不可摧毀的、建立卓著功勛的信心。正如愛妃所見,坐在寶座上的,並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我,夜夜騎著黝黑的駿馬,巡視著祖先荒涼的、灑滿熱血的草原。我熱衷於想象祖先的榮光,而不願看見我統治下的帝國,正在日益凋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