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咒

無法想象,在綺華館的地下花園,將會是怎樣一場惡戰。

我原本與皇帝一起去了延春閣。在見到黑薩滿和白薩滿後,我請命去了毓慶宮。毓慶宮的迷宮裏有一尊白描摩羅花。我必須去毓慶宮。這是突然闖入的、無法改變的念頭。我不知道,到底誰是預言中的解咒人,是皇帝還是我?可琉璃樽裏的白描摩羅花必須摧毀。所有的摩羅花都來自它,摧毀它,也就摧毀了地下花園。當邪靈現身,摩羅花無疑會帶給皇帝兇險。皇帝身邊有黑薩滿、白薩滿、李蓮英,以及李蓮英之夢。我有磨指和靈物。我和皇帝在延春閣門前匆匆告別,從最近的一條路,趕往毓慶宮。

自逃出迷宮後,我曾嘗試帶皇帝來毓慶宮。可皇帝眼裏沒有迷宮,我也無法開啟迷宮的門。

這次來,說不準,是出自靈物的意志。我記得嘉順皇後的警告,也看到了它對李蓮英意志的侵占,因而我要去毓慶宮的決然不可阻止的想法,至少有一半來自靈物。在進入毓慶宮前,我通過磨指讓靈物發出聲音。

“我們必須去毓慶宮的理由是什麽?”

“你已經想到了,只有摧毀紙上黑摩羅才能解開咒語,使地下花園的摩羅花失去魔力。”

可見我受靈物驅使,它支配了我的部分思維。看守毓慶宮的太監也睡死過去。釋放夢,這招很靈,解除了整個後宮的防範。我們順利進入毓慶宮,沒有遇到監視和阻礙。這種自由暢通我從未享受過。沿著毓慶宮的中軸線很快就到了藏書室,第三次,我站在迷宮的木門前。上次我沒能推開這扇門,無法讓皇帝相信我的訴說。皇帝不願意看見,不願他一度信任的事物在一瞬間化為烏有,皇帝只願看見他願意看見的東西,因此,我明知那裏有一扇門,卻也無法打開。

我推開門。以前的噩夢就在眼前,沒有絲毫改變,一個連著一個,每個房間,只有極微小的差別,房間裏所有物品無法摧毀,施了魔咒。魔咒是唯一的解釋。我想起太後那張從不變老的面孔。她說過,她是不死的。無疑,我打開的,是許多扇咒語之門。這些門,大公主第一次進宮時,從太後眼睛裏看到了。第一次入宮,公主就已經回答了父親的疑問,只是她和恭親王都無法理解這些門,這些房間。甚至,公主看到了門的盡頭,一個沉睡的少女。她是誰?她與公主對視,她投來的目光,險些化解了那一年的除夕夜。如果她持續看下去,會發生什麽?

會發生什麽,我無法回答。那年七歲的公主看到的,不該是邪靈。她是誰?還有,每扇門裏,都有一個庭院,每個庭院都是破敗而荒疏。她是哪一段時間?她或許是詛咒之前的布西亞瑪拉。

上次我誤打誤撞,進入迷宮的核心,這次有靈物,還有磨指銳利的雙眼,我便不用在迷宮裏兜圈子,我毫不費力辨別房間裏微小的差異,比如,這個房間裏,梅瓶上的梅花比上一個房間多了一朵,或是案子的矮腿兒矮了幾寸,或是文房四寶中的一件,毛筆和硯台上的刻字,雕花略有不同。這些微小的變化,幫我們盡快找出不再重復的新房間,免於我們在一個地方打轉,被困。

叢林般的房間將我們送入迷宮中心。

我們在接近白描摩羅花,我再次感到它的存在,它消極的核心,令一切負面情緒湧上心頭。懊悔與沮喪。懊悔自己做錯了一萬件事,也失敗了一萬次,我得向它懺悔,頂禮膜拜。

我知道這些後果,也知道虛弱感會越來越強。離核心更近了,我正在失去一切支持的力量。在進入最後一個房間時,我不得不停下來,我需要更加強大的意志力,我需要靈物,哪怕被它完全支配,失去自我。

磨指緊跟著我。看一眼磨指就知道這種負面力量有多強大。磨指汗流浹背,遠不如之前那般精神抖擻。進入迷宮後,磨指便無法隱身。隱身需要的是速度和靈巧的轉換。這裏的一切都是相反的,現在,超凡脫俗的磨指與常人無異。

“把靈物拿來吧。”我說。

磨指將靈物放在桌上。我觸摸書本,強烈的顫動沿著手臂傳向全身,我看到嘉順皇後曾經見過的一幕,它,一個白色的影子站在一旁。

它站在我身邊,回頭就能看見,甚至不用回頭也能看見。其實我沒有動,是另一個我在看。我相信,甚至乳白色的它伸手就能將另一個我從身體裏牽出來。我忽然想,它若是另一個邪靈呢?它此來是為了得到邪靈,它說過,得到那惡靈就可以不死,成為一本永恒的書。如果它的欲望的確只是這些,成為一本永恒的書又何嘗不可。那麽它最終要去的,是一個藏書室,它最終依托的,是一個癡迷的藏書人。它的意志會為它選擇合適的藏身之處,或者它已經不需要一個藏身之處,一本永恒的書無論放在哪裏,置於何種位置何種地方都不會被改變,它已經消除了衰敗和滅亡的一切可能,擺脫了一切依附,損毀和破壞,這樣的話,它又會去哪裏呢?欲望無法得知欲望帶來的結果,欲望在滿足後會死去,可新的欲望又會產生。我望著它,我要解除咒語,摧毀摩羅花的底稿,這個站在我面前的白色影子,難道不可疑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