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蛾(第2/2頁)

三個月過去了,太後的情形並無變化。禦醫說她進入了一場持久的睡眠。在搬去頤和園後,白蛾子依然如舊,若是宮女們收拾慢些,樂壽堂裏就像下了一場大雪。蛾子讓醫治、服侍和保護太後的人心生畏懼,沒有人敢有些許怠慢。盡管我禁止消息傳到宮外,關於太後長睡不醒和白蛾子的事情還是以另一種方式被幾個官員知道了。事情本就離奇,而謠傳就更加離奇,傳言說太後已經遭遇不測,被宮裏新發明的方法囚禁——她被裝在一個像蠶繭般的小房間裏,過著不死不活的日子。另一則傳言說,太後中了惡咒後變得形同死人。三個月過去了,王商從頤和園帶來的消息每天都一樣。如果這是一場永恒的睡眠,那麽太後差不多已與死人無異。在每天的稟報聲中,我漸漸將太後放下,忘記了。我每天都在批復奏折,發出更新更多的旨意,我改造國家的意志不容改變,整個國家都被我嶄新的政令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朝堂上常常一片鴉雀無聲。這很不正常。然而我相信我改變國家命運的熱情,終於能將這些像是遠在天邊的朝臣,拉到離我近些的地方來。我的臣民需要時間來理解新生活和他們的皇帝。

我任用了一批年輕的有為的官員,我們每天熱烈地爭論,暢所欲言,完全失去了君臣之分。我喜歡這種氛圍,我鼓勵我任命的官員和我平起平坐,視我為朋友,我鼓勵他們使用同等的稱謂,和我促膝交談,甚至可以批評我,指出我的錯誤。這是一次轟轟烈烈的變革,我的睡眠時間很短卻精力充沛,無論我是一個替代品還是冒牌貨,我覺得我第一次在盡一個皇帝應盡的本分。我正在起草廢除後妃制度的草案,我將只擁有一個妻子。如果我不愛妻子或是妻子不夠愛我,我會還給她自由,我允許她出宮改嫁他人。除了珍,所有的嬪妃將全部放出宮外。這一制度將來可以推廣到民間。女人有選擇的權利,同時她們應該接受教育。我已著手興辦京師大學堂……每件事都不是心血來潮而是深思熟慮的結果。我對每件事考慮地越多,太後的事也就忘記地越多。我不反對太後一直這樣躺在床上,我也不打算反對那些白蛾子,如果她願意,她盡可以一直這樣下去。我指派二十名宮女每天像照顧一個活人那樣照顧她,再多用幾十個宮女去撿那些白蛾子也無關緊要。在這種情形下我最好維持現狀。我願意相信,在沒有邪靈侵入的情形下,太後是不會表現出那般非人的邪惡和惡毒的。是的,我原諒她在邪靈控制時犯下的錯誤,歸根結底,這都是邪靈和詛咒的結果。不錯,我正在試著原諒她。可這個姓氏是我繞不過去和無法原諒的。盡管,我有一半的血液來自於它。葉赫那拉。葉赫那拉是記憶,葉赫那拉包含著一段歷史,黑薩滿將這段歷史帶走了,這樣也好,只有這樣才能做到徹底遺忘,我理解祖先刻意隱瞞的理由——只有徹底遺忘才能有全新的開始,所以我盡量不再碰觸那載有邪靈來歷的書,《紅樓夢》。然而,當我覺得自己想明白這一切又安排好這一切後,心裏的某個角落卻還遺存著微弱的余悸,那裏藏著四個晦暗的字,葉赫那拉。葉赫那拉這幾個字裏包含著不可磨滅的故事和悲劇。這個姓氏令我不安。我對我自身的另一半血統感到恐懼。隆裕的背影提醒我,我的恐懼依然存在。我從來不曾覺得隆裕是我的皇後。隆裕,實則是我最大的障礙,她在宮裏就是為了削弱我,奪走我的快樂,而我所能做的,就是讓她成為像座鐘一樣的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