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裕

我分明聽到了她的腳步聲。當我再次聆聽的時候,聲音消失了。我站在鐘翠宮的高台上遙望遠處,也是什麽都沒看見。太後住進頤和園後就意味著我的鐘翠宮變成了一座冷宮。盡管皇帝從未給我好臉色,也不來不進鐘翠宮,但我並未失去希望。現在我日夜擔心的是,我會成為廢後,或是不為人知地暴亡。消息被封鎖了,我費盡周折也未能得到太後半點消息。顯然在廢除我的後位之前,他們會對太後動手,然而我不相信他們能將太後怎樣,他們只是在等她的死訊。但死訊遲遲沒有傳來,罷黜我的預感卻越發強烈。也許皇帝早已寫好詔書,他需要的僅僅是一個合適的時間,也許他熱衷於那些稀奇古怪的政令暫時忘了我——在皇帝眼裏,我從來都不重要,可我卻是他要小心提防的。

我分明聽到了她的腳步聲。如果說在這宮裏我對什麽最為敏感的話,那就是太後的腳步聲。這不是一種聲音,而是一種感覺,這甚而不是一種感覺而是一種氣場,這甚而不是一種氣場而是一種意念。太後是強大的,凜然不可侵犯的,在畏懼與臣服兩種態度間,我選擇臣服。她身上的威嚴一望而令人感到安全和順,心悅誠服。我和她同姓,這種感覺就越發強烈。我們心心相通。我能更快更準確地知道她所在的方位,是遠是近,是醒來還是睡著。身為皇後真的不必如此殫精竭慮,恍然如驚弓之鳥,然而,這是無法控制的,超出了解釋和理解,一直以來,我就是這樣陪在太後身邊度過了每一天。

不會有錯。她醒來了,正在路上。此時宮裏一片寂靜,蟬鳴聲鳥叫聲這時都偃旗息鼓,這種不同尋常的寂靜,像是專為了讓我傾聽她來的聲音。當然,我聽到了,我不僅聽到了她,還聽到養心殿那邊死寂一片,像是那殿裏的主子仆役都睡死過去。也是,這一群人不停歇地忙了三個月,興奮和過度的快樂讓他們從未得到過片刻的休息,想來,他們今天睡成這樣,是在情理之中。太後早說過,快樂是這宮中的大忌,這也是太後從來不給皇帝快樂的理由。稍加放縱,皇帝便會失去分寸,而不出兩個時辰,皇帝就會以失敗來證明太後的明鑒。

然而這腳步聲裏有著別的內容。這是一種煥然一新的聲音,卻還是她。就像一個人長出了新的皮膚,也褪去了舊妝容。我想在第一眼我未必能認出她,她帶著新的氣味、形式和態度。如果一個人連續睡三個月就能睡出一個新的自我來,那為何我不能?這些確定的,同時又飄忽不定的聲音,向我遞來一張新面孔。這面孔親切又富有感召力,跟以前的舊面孔相比,少了蠱惑而多了從容,少了年輕而多了成熟,它清晰而易於分辨,它是這樣的一張臉,看了就讓人感動,像有許多讓人感激涕零的故事,融於那面孔的所有細節,你不得不為她卑躬屈膝。

此時不僅養心殿,幾乎整個紫禁城,都陷入了無法逾越的睡眠,這寂靜,是真實可靠的。在寂靜中,我更加確認太後回宮的消息,而且這消息越發接近。這是一個大事件而宮中無人知曉。這雖不是一個法定的節日,卻是一個無比重要的時刻。我命貼身侍女拿出我的大朝服,我肯定將有重要大事發生,我所有的恐懼和憂慮都會隨著太後的君臨化為烏有,之後,他們會在悔恨中煎熬,他們會因為致命的疏忽而前功盡棄——

一個厭棄死亡的人怎麽能在宮中立足呢?皇帝和他愚蠢的支持者一直在宣揚那些匪夷所思的政令,他說,那是他灑向世間的福音。可斷送他的前程,乃至性命的,也是這所謂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