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妃

我越是向前走,就越是聞到死亡的味道。

那是一股酸味兒,從牙齒的縫隙裏流淌,我鼻子裏也是一股酸味,令我窒息。外面天氣炎熱,我從陰冷的北三所走出來,很不適應這樣的熱度。我覺得即便出了冷宮,我與整個皇宮,還是隔絕的、無關的,我像一條單薄的影子,熱氣隨時可能吞下我、焚毀我。我沉默地走著,骨頭在單薄的皮肉裏咯咯作響,木鞋底踩在地面上,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兩個太監一前一後,走在道路邊。他們無聲無息,垂著肩,弓著長腰。我沒有多看他們一眼。他們是後來入宮的太後身邊的人,他們身上的衣服,比我這待罪妃子的衣服要鮮艷華麗。讓我放心的是,摩羅花不會再活過來了,這鮮艷華麗,沒有危險。我身上的旗袍陳舊,色彩暗淡,袖口上還有破損,但這並不能影響我走路的姿勢,也沒有影響我在少女時代就養成的步態。我身上有別人無法搶奪和改變的東西,這些,只為我所有的東西,是皇帝為何只願將目光投在我身上的理由。我這樣走著,腰身筆直挺拔,在炎熱夏季的光影中尋覓漸漸逼近的氣息,即便那是死亡的氣息,我也想從這氣息中辨認出皇帝的身形,只有我才能覺察的秘密訊息。

我找不到他的呼吸,找不到那令周圍事物熠熠生輝的眼光,還有,只有他在場時,那朦朧的暖意。皇宮裏怎能沒有他呢?在我被幽禁的兩年裏,曾無數次想過,她不會殺他的,盡管她有著置他於死地的怨恨。我一直在想,太後若是殺了他,這皇宮裏,就失去了最後一口活氣。

我一步一步走向頤和軒。

當我在冷宮裏最後一次整理妝容,重新勾畫唇上那枚鮮艷的櫻桃時,老太後早已從她柔軟清涼的象牙席上起身。入夏以來,她住在樂壽堂裏。這天中午,她睡得很不安穩,她夢見城樓上火光沖天,而我的影子卻越過火光,清晰而明媚。她看見我帶著嘲弄的笑容,看著她在驚慌失措中丟棄的頭飾與手鐲,嘲笑她因囚禁皇帝,令大清遭遇最嚴重的災難與危機。她夢見華麗的宮門變成了黑色的焦土,而我臉上的笑容始終烙在這一切之上。醒來後,她對自己說,是時候了,是處決這個狐媚的時候了,即便紫禁城落得像圓明園一樣的下場,我也決不容這個狐媚嘲笑我的錯誤與今日的殘局。

洋人又來了。四十年前,他們縱火釋放了邪靈,四十年後,紫禁城上空,是否會飄過新的邪靈?

不祥的夢加深了老太後處決我的決心。當她坐在頤和軒裏的寶座上時,心裏還在揣測著夢的含義與警告。她端坐在寶座正中,將兩只手分別放在兩邊的扶手上,她撫摸絲綢上攏起的刺繡,一雙眼睛凝視著擋在宮門外的,那片雪亮的白光,她對自己說,我沒有錯,我所有的錯,都錯在準許這狐媚踏入宮廷,使她擁有至上的榮耀與地位。是她離間了我們母子的關系,使一個孝順的孩子,變成了想要謀害娘親的逆子,是她在皇帝腦子裏塞滿了不切實際的幻想,使他的想法越出理智與祖制的界限,她讓他變成了一個陌生人,變成了我的仇敵和冥頑不化的革命黨,她讓他的內心充滿了虛偽與狡詐,使他以可笑的變革從根基上動搖了皇族的統治,她讓他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身上流淌的,是誰的血液,從她出現的那一天起,他就不再是葉赫那拉陣營中的一員了,他變成了愛新覺羅,她使我二十年的苦心栽培付諸東流……一切的一切,是她挑唆皇帝,使我失去了不死之靈的護佑。我不僅失去了不死的機會,還失去了天下的太平。

衰老的太後望著午後蒼白的陽光,心潮起伏,怒火中燒,眼裏布滿仇怨的血絲,她在等我畏縮寒酸的身影,出現在她華麗的屋宇和剛更換不久的波斯地毯上。此時,她露在氅衣外綴滿寶石的鞋子,發出耀眼而銳利的寒光。

我正一步步走向頤和軒,我找尋不到皇帝的訊息和朦朧的暖意。我在一片白茫茫的亮光裏,看見老太後臃腫老邁的身軀,正搖搖擺擺向同一個方向靠攏。她眼神堅定,思慮清晰,知道自己要做什麽。她算好了時間,也選好了劊子手。她從臥床上起身,臉上帶著一絲奇怪的笑容,誰也猜不透這笑容意味著什麽。宮女們慌忙幫她整理衣衫,為她穿上沉重華麗的鞋子,她坐在鏡前端詳自己有些浮腫的臉。她描畫眉毛,修飾臉上的皺紋,和我一樣點染那枚艷麗的水果,只是她唇上的櫻桃因為右手不安的抖動,畫成了一個扁圓。她來不及重新描畫。她忘了吸煙,也沒有飲下小杯裏的冰鎮果露,她心裏搖曳著越來越強烈的黑色暗流。她算好時間,想好說辭,她設想若是我向她苦苦哀求,她應該以怎樣的態度和言辭應對。她推開攙扶她的宮女的手,讓她們站在三重宮門以外。這雖然是一次毫無懸念的行刑,但其中未可預料的細節,卻讓她頗費心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