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妃(第2/4頁)

在邪靈離開,咒語解除後,在每件事上花費的心機,讓她的衰老,又蒙上一層白霜。

我沒有看到皇帝,我只看見老太後寶座上孤獨荒涼的背影。無論宮墻的裝飾多麽富麗堂皇,無論她身邊有多少宮女太監,她高高揚起的脖頸多麽尊貴,我看到的,是一個老女人徹骨的孤獨與荒涼。那是她的背影,有著生鐵一樣堅硬的棱角和讓人生寒的輪廓。以前,那袍子裏裝著另一把白骨,如今,只剩下了她自己的。從來沒有人有機會看看她背後的影子。她周圍服侍的宮女,垂著小心翼翼的目光,從她身上綢緞的表面滑過,尾隨自己無聲的腳步,退隱在宮殿陰暗的角落。

那天,在我走向頤和軒的那一百零一步裏,除了皇帝,還有很多張面孔在我眼前浮現,像水面上遊弋的光斑。然而始終有一張面孔在嚴厲地注視著我,隱伏在眾多面孔之後。那是老太後的臉。有兩年,我沒有看見老太後臉上塗抹的脂粉。在邪靈退去後,她開始親手研制胭脂口紅,從玫瑰與月季裏提取的紅色艷麗而濃重。她毫不吝惜色彩。她重新穿上繡著絢麗花朵的衣衫。但那已不是摩羅花的色彩,光芒消失了,她的衰老無法掩飾。她佩戴了更多的寶石和珍珠,卻無法遮去一身淒厲的孤獨。我擡頭,用滿含笑容的注視稱贊她喧嘩的服飾,我的眼光卻越過珍珠的閃光,落在她身後的影子上。她的影子,是一條孤寂荒涼的河。這條河裏流淌著黑色的巖漿,漲潮的水聲,向我腳邊奔湧,黑色的浪頭潛伏在雪白的光線之外。

我緩緩前行,接近老太後的背影,同時,有很多張面孔與我擦肩而過。她們是景仁宮早於我被處決的侍女的臉。她們全都笑吟吟的。她們說,只要穿越那瞬間的痛苦,就了結了所有的痛苦。她們說錯了。死其實是另一種開始。在我端坐在北三所昏暗的窗前時,她們時常從墻壁裏,從封鎖的門窗上,從堵塞的鑰匙孔裏,從一張殘損的八仙桌邊,走出來,像生前一樣,圍在我周圍,忙碌著。最常來的是鶯絡和福子,她們觸摸我的發辮,撫摸我衣服的破損處,與我在同一張鏡子裏看自己。我並不痛苦,只是有些傷感。我看不見皇帝。當我從死亡裏脫離,向上升騰時,我知道,從此,我不再有這樣的希望了,我只能在黑暗中靜默地望著他,即便從他身邊走過,他也聽不到我的聲音,看不見我的影子。我伸向他的手,在半空中就會被陽光溶解。我在紙上寫下的字跡,只會留下一些不易辨識的水漬。我無法像大公主的故人那樣,借著舊物歸來。

頤和軒在靜默中等候我的到來。

那裏沒有宮女,只有兩個帶領的太監。他們中有一個,是頤和軒的管事。他們將我押到後面,站在宮門外面。我擋住了射入門內的光線,屋裏一下子變暗了。老太後看見我單薄的身形,眉頭起皺。我擋了她的光,讓她聞到冷宮的氣味。這氣味逼走了她嘴角難以揣測的笑紋。除了唇上的一點猩紅,我是灰暗的,身上長滿青苔的,散發出陳腐的黴味兒的。我的木鞋底踩在老太後寶座前的金磚上,聲音清脆而響亮,這聲音很快就被她厚實的地毯吸收了。我無聲無息,在老太後眼裏,只是一條稀薄破舊的影子。太後向我掃了一眼,將目光移向旁邊架上擺著的一座佛塔。金燦燦的佛盤腿坐在寶座上,臉上流露的,是難以琢磨的笑容,那笑容,竟和老太後臉上剛剛散去的笑容那麽相似。頤和軒一塵不染,環繞著太後的東西都是鮮艷的、黃燦燦、香噴噴的,太後在這些過於閃亮的東西間穿行,揮灑旺盛的精力。她淒厲的影子被遮蔽,藏在一片錦繡繁華裏。

我的膝蓋碰到了老太後柔軟的地毯。我的身體傾向那些繁盛卷曲的花紋。我向至高無上的老太後道吉祥如意,我垂下的雙眼只能看見她從衣袍裏伸出的鞋底。我的聲音很輕,許久沒有說過話了,聲音如此陌生。我吞咽唾沫,喉嚨裏卻始終幹燥。屋子裏聽不到一點聲音。穿行在屋子裏的,是另一種聲響。

我跪著,像一塊靜止的石頭,我的耳朵卻像一塊幹燥的海綿,將頤和軒裏所有的聲音都吸了進去。鶯絡從我背後走去,坐在老太後腳邊的地上,哀傷地望著我。老太後看不見她閃亮的輪廓。福子在屋裏走動,每一個腳印都帶著冰的痕跡。福子想打開台子上的自鳴鐘,讓表針停下來。那些金屬表針走動的聲音像心跳。只有我聽到了,她們雪白的腳趾踩在光滑的地面時,咯吱咯吱的響動。我臉上的肌肉凍結了,在七月的炎熱裏,我凍結在距離太後五米遠的地方,嘴裏湧出越來越多的酸水,我緊咬牙關,腦子裏想到的,卻是鶯絡剛剛說過的,只要穿越瞬間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