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醒

好了,我終於從夢中醒來。我醒來時,身上蓋滿了桃花。我漸漸記起,原來我在這塊石頭上已經躺了大半天。為什麽沒有人叫醒我?這個夢太長,拖著我向前走。我早就不想做夢了,在夢裏。後來,被什麽東西碰了一下,我才從夢中驚醒。是只蝴蝶。那飛蟲翅翼上的花粉讓我打了一個很大的噴嚏。可為什麽沒有人叫醒我?她們都去了哪裏?嬤嬤說,如果你做了噩夢,就要將這個夢講給第二個人聽,這樣,你就不會反復做同一個夢,這個夢也就沒有了實現的機會。我很討厭這個夢,夢裏全是陌生人,而且稀奇古怪,現在,我必須將這個夢講給另一個人聽,要是我忘了,下次,很可能會做同樣的噩夢,也可能,這個噩夢就會成真。

花園太大了。花園裏空無一人,收拾花園的仆役今天不知去了哪裏,為了囚禁我,又不至讓我感到無聊,父親依明朝人的園林樣式修造了這座花園,取名綺春園。綺春園是葉赫城裏最大最不為人知的園子,到處是奇花異草,假山和亭台樓閣。可惜有些從明朝運來的樹木因畏寒而死,有些十分嬌嫩的花兒得搭上涼棚或是養在閨房裏。盡管花園是明朝匠人修建的,閨樓的樣式,卻還是葉赫族的慣常樣式。我的閨閣比別處都高些。花園的圍墻也很高,為的是我無法從這裏逃走。為了防止我逃走,父親甚至將我的住所修築地如同迷宮,盡管我從六歲起就住在這裏,然而十年過去了,竟也未能破解這迷宮的秘密。

我疾步快走,想要將夢放下,卻找不到一個人影兒。於是我站在假山上大叫,竹影、荔枝,你們快出來,如果再不來,我就稟報父親砍去你們的手足……威嚇並沒有奏效,還是沒有人理睬我。誰都知道,我是被父王禁足的公主,我說的話,十有八九父王只是付諸一笑,不會當真,而圍墻那麽高,甚至擋住了我的呼叫聲。

我的憤怒在升級。若有一天父親讓我走出這裏,或是我自己逃了出去,我真的會砍去這些仆人的手足。這全是她們的過錯,既是來為我當手足,卻並不服從於我,那麽就該失去手足,償還我這一刻的痛苦。

我的痛苦並不止於此。我被視為妖孽和禍水,本來他們想殺死我以除後患,可父親終究不能忍心,於是想出這個辦法。這裏吃喝玩樂應有盡有,唯獨沒有自由。我在固定的時間可以見到父親,盡管我百般懇求,卻也無法離開這裏半步。更何況我做了噩夢,找不到可以傾訴之人。想著想著,我又開始大喊。我說今天你們若不放我出去,我就殺了自己,這樣你們就徹底省心了。在今天以前,我從未真正想過離開這裏,在我喊著說著又得不到半點回應後,我便覺得繼續住在這裏,再也無法容忍。要麽從這裏出去,要麽我就殺死自己。

沒有人來。我於是真的想要殺死自己。在過去的十年裏,我沒有聽到看到過天災人禍,每次父親來,總是笑容可掬地望著我說,國泰民安。仿佛,囚禁我,葉赫才得以國泰民安。如今葉赫國泰民安,自然,我就必須被繼續囚禁。我是葉赫部布齋貝勒唯一的女兒。如果我現在死了,父親還笑得出來嗎?他會因為囚禁我沒有給我一天的自由而抱憾終生,他也會對我早已離世的母親懷著永不褪色的愧疚。好個國泰民安,這就是父親想要的,除非我死,父親將無法知道失去我的痛苦。

想著這一切,我開始設想自己的死。我對死十分陌生,我並不知何為死。在父親的城裏,有時會處死罪犯。嬤嬤講過些處死罪犯的故事。這類事每年父親都會辦理幾起,人頭就懸在葉赫城的城門上,以警告外來者和城內試圖犯罪的人。我詢問過處死的細節,譬如如何取下罪犯的頭顱。嬤嬤說要用刀,還要有劊子手。沒有這兩樣,人頭不會落地。是怎樣的刀呢?我問。嬤嬤說要有專用的砍頭刀,這種刀,鮮血祭過,用時便會一刀致命,刀上留有許多人的血,因而砍頭刀對罪人的頭有特殊的偏好,持刀人之所以不會因為殺人而愧疚,是由於刀在行刑中起了首要作用,劊子手不過在執行砍頭刀的意念。

我有一套上好的刀具。是過生日時父親送我的。這些刀非常精美,每一柄都配有上等手藝人制作的刀鞘。這些刀卻無法割傷和殺死一只動物。刀刃很厚也很鈍,這出自父親的籌謀,為了我在玩刀時不會被刀傷害。我在的地方也決不能出現磨刀石,即便我知道如何令一把刀削鐵如泥,卻無法真的讓一把鈍刀變得削鐵如泥。

我從屋裏拿來了那些短刀。此時是五月的天氣,天氣晴朗而幹燥,刀碰在石頭上竄出一堆火花。平日我不喜歡在身上佩戴花呀釵的,我喜歡佩戴這些短刀。我有一個鹿皮腰帶,將所有短刀一齊佩在腰上十分有趣,也很神氣。然而我無法看見自己,在這座應有盡有的花園裏,卻不曾有一個讓我看見自己的東西。據說鏡子在父親禁止的物品名單上。池水裏都長著水生植物。我到底無法知道自己長什麽樣子,別人也不曾跟我說起過。一直以來,我在思考一個問題,我想,一定是我的長相出了問題,若非過於醜陋,為何父親怕人看見我?父親每次來綺春園,總會默默看我一會兒,父親表情古怪,像是看一個世間難容的怪物——人們在見到一個奇醜之人時,都會有這樣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