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醒(第4/7頁)

我說:“你既是我父親的馬童,那也就是我的馬童。我命令你帶我離開這裏,從我父親的馬群裏選一匹最好的千裏馬做我的坐騎。我命令你,現在,立即帶我離開這裏。”

努爾哈赤反問:“你怎麽證明你是葉赫城主布齋貝勒的女兒?我從未聽說過布齋貝勒有過一個女兒……”

我立即反擊:“你若敢留下來與我一同去見我的父親,你就會被處以極刑。這樣就證明了我的身份。”

“好吧,公主,你已經證明了你的身份。我相信你的說法,從見你的第一眼開始。”

此時他望著我,他的眼睛非常明亮,而且熱烘烘的。那是與死相反的東西,讓我覺得我周身也為之一亮。接著他收回了目光,向我彎腰施禮,以葉赫的禮儀。

我有九十九間房間需要整理。我對因拿回祭肉而喜不自禁的嬤嬤們說。我要每個房間都一塵不染,所有的器皿都要像月亮那樣明亮而皎潔。而且,我不會分食你們的祭肉,除非我自己從廣場上取回。

這樣,六個嬤嬤和二十間屋子裏的仆役都忙活了起來,四名廚師和十名園丁被派去擦拭屋子裏的地板。盡管我有權處死這擅入園林的罪人以增添父親律令的威儀,然而我的短刀還沒有開刃,我還沒有走出過綺春園,這個人還掌管著我那未曾謀面的千裏馬,還有,我若將他處死,我就不會再看見能令我周身一亮的目光。我已經感覺到了,這個祭祀節的闖入者,是能給我帶來自由和改變的人。

沿著墻壁上石頭的縫隙,用我捆頭發的長綢子擰成的繩子,努爾哈赤離開了綺春園。從出生到現在,我從未剪過頭發,我的頭發又密又長,需要更長的綢布來纏繞和固定。每天嬤嬤們都會著手做這件馬虎不得的事。清洗、晾幹,編成許多數不清的發辮,用比頭發長三倍的綢條將發辮纏好裹起,晚上又將頭發拆開。頭發很沉,有一個專門的發童每晚捧著頭發,在我躺下後,將一束河流般的長發擺在我旁邊。我要麽睡在自己的頭發裏,要麽抱著一大股頭發睡去。所有脫落的頭發,嬤嬤們也都小心收集,編成發辮放在盒子裏保管。這也是父親的命令,像頭發、指甲這類與我休戚相關的東西,都不能隨意處置,而要小心保管。父親沒有解釋非如此不可的理由,父親定下的規矩,誰也不能多問。

努爾哈赤攀著發帶撚成的繩子,沿著高墻的磚縫離開時,也帶走了十二把短刀中的一把。

“攜帶武器有罪,你隨時可以將我交給你的父親,處死我,”努爾哈赤說。“那樣的話,我就無法還你一把新刀。”

“是鋒利無比,削鐵如泥的刀嗎?”

“你想用這樣的刀做什麽?”

“讓我想想看。”

我的確要想想這些刀能用來做什麽。

每天,當花園裏的仆役都進到屋子裏擦地板的時候,努爾哈赤就會帶著一把短刀從高墻上跳進來。每次他都會問,想好了嗎?你要用它做什麽?在你沒有想明白前,不要使用它。

最後一抹夕陽的余輝將這把刀映襯成粉色,刀尖利而薄,劃過一片樹葉時葉片的形狀並未有何變化,這是因為傷口過於細致而沒有在表面留下痕跡。稍稍碰一下,葉子就從中間斷裂。當葉子斷開的部分無聲落下時,我想到,這該就是嬤嬤說過的那種砍頭刀吧,用它切過脖子時,只會覺出一絲微微的寒意,什麽也沒有驚動,就像做夢一樣。

我小心保管每一把開刃的短刀。等我拿到第十二把刀時,我就可以離開這裏了。這是我和努爾哈赤的約定,那時將有一匹最好的千裏馬等在梧桐樹下,而我腰間佩戴十二把無比鋒利的短刀,將要見識綺春園外的葉赫城,以及城外的草原,大河。我等著第十二把短刀。我沒能等來努爾哈赤,而是等來了父親。綺春園只有一條暗道與父親的宮殿相連,這個暗道的出口在我那九十九間閨房中。那是最大最華麗的一間,裏面設有父親的坐榻,以及父親第一任妻子,我母親的座位。

父親此來心事重重。父親要告訴我一個隱藏已久的秘密。

父親說:“女兒,你從未問及被禁止離開這裏的原因。我也從未告訴你這到底是為了什麽。我想你一直等著我告訴你,因為這與你的未來相關。我也在等這一天,每次,我都說等祭祀節過後,就告訴你……”

父親像以前那樣盡量不看我,然而又抑制不住地想要瞧瞧我近來的變化。在我這個年紀,各種變化都在沉睡中更改著我的身材和容貌,稍不留意我就變成了另一個人。這些,都是我從父親眼睛裏讀到的。父親小心在我臉上察看,越看,越是憂心忡忡,表情也越發沮喪。我於是想到努爾哈赤的那句贊美一定是在騙我,為的是逃脫被殺的懲罰——好吧,等送走了父親,我就殺了他,以他的血祭剛剛開刃的那十二把砍頭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