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醒(第5/7頁)

父親重重嘆了一口氣:

“你長大了。可願意替父親想一個問題?”

“可以呀。”

“十六年前,一個部族的首領生下一個女兒,同時失去了他珍愛的妻子。在女兒滿月的那天,這位父親請來尊貴的客人和最有威望的薩滿,來預測公主的未來。父親滿心希望公主得到賓客的祝福,對父親而言,公主只要能擁有如常人般的幸福,他就心滿意足了。那時他懷中的女孩兒才滿百天,而每位前來賀喜的賓客在見過公主後,都說這孩子有傾國之貌。對於一個女孩子而言,沒有比美貌更好的賜予了,父親覺得這是上天的眷顧和吉祥之兆。然而,最有威望的薩滿卻指著父親懷裏的公主說,此為亡國之女,城主若為葉赫部族和這一城百姓著想,就該除去此女以絕後患。最有威望的薩滿說完這句話後,整個大堂裏鴉雀無聲。父親知道沒有人懷疑薩滿的預言,包括他自己在內。在已經過去的年代裏,最有威望的薩滿所說的每一則預言都應驗了,小到旱季的雨水,大到戰爭的征象,父親正是借助最有威望的薩滿的預言,才避過了災禍而在太平中度過了每一個祭祀節。父親不能不將薩滿的話當作一次嚴厲的警告。在宴會過去後的二十一天裏,父親每天都在冥思苦想,希望能有一個萬全之策,既能保全公主的性命又能逃避薩滿的預言。可那最有威望的薩滿說,你無法同時兼顧兩件事,你只能選擇其中之一,你沒有辦法改變公主的命運,她必會出落為世之罕見的貌美之人,而她的美貌將會為葉赫部帶來滅頂之災。

即便薩滿多次警告父親,父親還是不忍殺死繈褓中的孩子,因為這孩子的母親為生她而喪命,殺了這孩子,等於第二次殺死他的妻子。在第二十二天的傍晚,父親終於想出一個辦法。他讓人請來明朝最好的工匠,在自己的宮殿旁築起一所花園,以所能想象的奢華裝點這所花園和公主的閨房。公主將在這裏度過一生,永遠不離開這裏,也不必了解她所生活的城市,也不必知道她的親人,也不必有朋友,她像一朵花一棵草那樣能得到最好的照顧,唯一的遺憾,是沒有自由,不過,她也會像珍貴的花草那樣,度過安詳、沒有絲毫挫折的一生。這就是父親的計劃,他一直依照計劃囚禁和看護著女兒,並對外宣稱新生兒因病夭折……”

“父親,您讓我替您想什麽問題呢?”

我邊說邊拆去纏在頭發上的綢子,屋裏太熱了。

“換作你,你是否會做同樣的事?”父親問。

我的頭發開始從綢緞裏掙脫。

“換作我,我是否會做同樣的事?”我說。

“你怎麽想?”父親說。

“我會和您做同樣的事!”我說。

“這麽說你並不怨恨我?”

我搖頭。

“這麽說你願意在綺春園待一輩子?”

“父親,我可以不嫁人。”

父親認真地看了我好一會兒。

“你說的可是真話?”

“如果父親您沒說半句謊言的話。”

父親笑了。這是我從未見過的表情。

“我想了二十一天,才想出這個主意,看來這是最好的,最妥帖的主意。每次來看你,我都會想起薩滿的預言,你一天天長大就意味離薩滿的預言越來越近。他已經說對了一半,你的確已經出落為這世上罕見的貌美之人,你的美貌隨著年齡有增無損,看不到盡頭,我的憂慮和恐懼日益加深,你越是長大,父親便越不忍心殺死你,父親對你的喜愛也隨著你的長大日益加深。父親不允許任何一個男人從父親身邊帶走愛女。在父親看來,這世上沒有能配上你美貌的男人,所以,就這樣好好待在綺春園,和父親相依為命,度過無憂無慮的一生。”

這時我已經拆開所有纏繞在我頭上的長綢,無數個發辮從我頭上一瀉而下,烏黑的長發像一頂帳篷,遮住了父親眼裏的光亮。

“好吧,父親,就這樣無憂無慮度過一生。”

我望著父親,然而另一種聲音卻在我耳邊不斷重復:

“我這就要離開綺春園,離開你,絕不回頭。”

我不得不散開發辮遮住這可怕的聲音。

這是一個月明之夜。父親跟我說了一生都不曾說過的最多的話。後來,父親因為得到我肯定的回答而心滿意足。這麽多年,如果說我以什麽回報父親的保護或是幽禁的話,就是這句,“好吧,父親,就這樣無憂無慮度過一生”。父親命人奏樂跳舞,又擺上美食美酒。這是我與父親第一次喝酒。我注意到明媚的月色就藏在雲朵後面,隱約間竹林中傳來了風聲。我要用已經開刃的短刀做什麽?這個問題我還是無法回答。然而當父親從坐榻上起身,而燈燭閃爍也已經快要燃盡的時候,我已經有了答案。等父親離去後,我便回到臥房。如果說我已經因為一句簡單的回答回報了父親,那麽我還應贈與父親一件禮物。我將已經開刃的短刀排列在屋子中央的地毯上。每抽出一把短刀屋子裏就掠過一道寒光,而此時月色也正艱難地穿梭在黯淡濃厚的雲朵裏。每一道寒光過後,地毯上便落下一束長發,我已經試出短刀的鋒利,刀鋒在發叢中穿梭猶如魚鰭分開漆黑的江水——這個景象我在夢裏見過,也可能是嬤嬤故事中的圖景。鋒利的刀尖從發叢中分出界限,落下的那部分將是我留給父親的禮物。頭發整齊擺放在毯子上,在燭火下閃爍著幽暗的光澤。我留給自己齊腰長的頭發,足夠長了,足夠我在月光下出逃,在風中飄灑,或是像一面旗子飄揚在城外的草原上,我對於草原的向往更甚於了解父親修築的城池——我攏起披在肩上的頭發編成一條辮子又用綢條捆好。我不該穿著這麽一身繁瑣的衣服翻墻越壁,於是我改造我的衣服只求簡化。我有一匹千裏馬等在梧桐樹下,而我也該有與之相配的騎馬服。將多余的衣料裁去後,我得到了一件騎馬服。我在腰間佩戴好十一把短刀,悄悄走出閨房。在綺春園我是自由的。此時一瓣明月即將穿過最厚的烏雲,我直奔假山後面的圍墻而去。我側耳傾聽,除了風吹樹葉的嘩嘩聲再無響動。今天就是離開的時刻,即便努爾哈赤食言。我側耳傾聽,張開身上所有的毛孔,後來風聲變成了馬蹄的幻覺,我喝了酒像是坐在雲端,雲朵托著我一直飄過了高墻,然後降落,降落,直到一件硬物托住了我。我睜開眼,握緊短刀,我看見我正伏在一個人的背上,而同時,我們又跨在了一匹高頭大馬上。馬蹄用氈子裹住,發出輕微的嘚嘚聲。我確信這匹馬站在綺春園墻外的地上,因為這地上鋪的不是厚草而是堅硬的石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