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古

我伯公楊吉砮貝勒的小女兒,孟古,住在城南。伯公的兒子納林布祿住在城西,哥哥布揚古一度住在城北,父親住城東。

父親與叔叔都是葉赫的貝勒。父親年長,居城東,父親是城主和葉赫的王。父親被割為兩半後,納林布祿叔叔傷心而亡。新城主布揚古貝勒住在城東。納林布祿的弟弟,金石台貝勒住城西。

孟古姑姑住在城南一所幽靜的宅院裏。孟古十二歲那年,住進這所宅院後,就如同消失了一般。沒有人限制她的自由,可她很早就過上了禁閉的生活。我比她小三歲,她只知我早夭,並不知道我跟她一樣在飛快長大。我不止一次夢到戴著一頂大帽子的女人。帽子四面垂下薄薄的紗帷,她的面容在紗帷裏若隱若現,模糊不清。她是一個嬌小的女人。在父親為我舉辦十六歲生日典禮上,為了仔細看看我,她撩起帽子上的紗帷。我們睜大了眼睛互相辨認,都覺得似曾相識。想想,才知道我們曾在夢裏見過彼此。她的相貌端莊秀麗,如果沒有我,如果她像我一般從大街上走過,那些追求我的男人們就會轉而追求她。我一直這麽想。孟古姑姑自打看清我的長相後,便重新拉下紗帷,將自己重新封閉在城南那所宅子裏。她是一個天生孤僻的人。她不大願意讓人看見,然而到了該出嫁的年紀,我們也少不得為她找一門好親事。父親說。

孟古姑姑原本許配給了最遠的錫伯部王的兒子,她未來的丈夫沒有等到迎娶,就得急症暴亡。孟古姑姑的婚事被無限期擱置的理由,還在於她許配的第二位貝勒也出了同樣的狀況。後來男人們都轉而追求葉赫的公主,孟古反而過起了我從前的生活。她的名字被淡忘了。傳言中,她已是一位難以接近的古怪女人,老得像顆胡桃。孟古卻並不揭去帽檐上的紗帷證明傳言的錯誤,她依然鎖在深閨,以至於她色衰的傳言被普遍接受。傳言既已成為常識,人們更是將她遺忘了。

我睡醒的那個時刻,孟古也正被同一束光喚醒。她起身,穿上七層衣服,戴上那只四面垂下紗帷的大帽子,穿過城市偏僻的街巷,走進我父親的宮苑。她一刻不停,又穿過父親的宮苑來到我的園林。此時我已經察覺到一種親密好聞的氣息,向我襲來。當我們相見,真如故人重逢,我們攜手,互相看著對方就像在端詳鏡子裏的自己。隨後我們一起登上了最高的閣樓,坐在被紗幔遮蔽的回廊裏。我曾在這裏望著站在冬天梧桐樹下的努爾哈赤。孟古姑姑揭去罩著她的紗帷,露出一張端莊的臉。跟著我的嬤嬤都退到樓下,等我們靠坐在軟墊上,我說:

“在這裏說話連鳥兒都無法旁聽呢。”

“一早睜眼的時候我看見你醒了,就緊趕著來看你,”她的一只手抱著自己的肩頭,輕輕撫摸,像是為了緩解疼痛。“我正有些話要說。雖說我是你的姑姑,可我只大你三歲。你一定好奇,我為何將自己用衣帽遮蔽,又深藏閨閣?一切的原因都只在於我背上長了幅多余的東西。你想看看嗎?”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說。

她站起來,這時風動沙幔,也吹拂著她帽子下的長發。她的頭發跟我一樣長,同樣黑。她頭上沒有一丁點兒飾物。

“來,幫幫我。”她說。

在褪去六層寬大的衣袍後,第七層是件緊身素衣,只是袖子略寬一些。我們緩緩解開那些紐扣,她將自己的背部裸露出來。背上,從肩胛骨到腰際刺著很長的文身。我摸了摸那些花紋,花紋凸起,竟像鏤刻在背上似的。她的身體為之一顫。她轉過身來望著我。

“看見了嗎?”

“刺這麽一對蝴蝶的翅膀一定很痛吧。”

“那倒不是什麽刺青。我生來如此。”

我又摸了摸那些圖案,覺得它軟而光滑,與皮膚不同。

“這是多年來我小心隱藏自己的理由。”

“誰又能看出這七層衣服裏的花紋呢?”

她不回答,輕輕抖了抖身體,那對本來看似刺在身上的翅膀漸漸張開。她的確生了一對蝴蝶的翅膀,翅膀上覆蓋著毛茸茸的鱗片和暗藍色的花紋。

我倒退了幾步。

“別怕,我不會因為長了這樣一對翅膀而飛走。”她將它們收起。

那是兩只跟手臂一樣長又像裙裾一樣寬闊的翅膀。它們緊貼著她的身體。她有著淡金色的皮膚,而這雙翅膀在光線中現出淺藍,青和紫色。

她重新穿好緊身衣,衣服正好束住她的肩膀,她雙肩瘦削,披散的長發正好覆蓋背部,也遮掩了那雙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