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古(第2/4頁)

我喉嚨發緊,深深吸氣。

“嚇著你了?”

“我只是有些吃驚。”

“我來這裏是為了告訴你,從第一次看見你,我就知道,我是另一個你。或者說,你是另一個我。”

“你是孟古姑姑。”

“我在夢裏見過你,因而我一見你就覺得熟悉。這城裏能記住我的人很少,幾乎,都將我忘了,包括我的父親和你的父親。骨子裏我們是相同的人,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了的。然而看上去我們又恰恰相反,你被所有人愛,而我正好被所有人遺忘。你的容貌動人心魄,從我眼裏你第一次看見自己,你也讓我看見了我自己。你容貌裏最微小的細節都刻畫在我腦子裏了,不會有人像我這樣深刻地記得你,就好像我是另一個你。因而,我就是另一個你。我是說,我可以充當你。我無聲無息過了這麽多年,從你哥哥與建州的王簽好認輸文書,一邊將你父親的另一半接回葉赫的時候,我想好終於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充當你的影子,你是葉赫的圖騰,為了葉赫,我會成為另一個你。”

我立刻領會了她的意思,然而我還是不大明白她如何能充當另一個我。我們息息相通,隔著十二條街巷,我們在夢裏洞悉對方。她知道我的想法。

“你想看看自己嗎,就如同親眼所見?”

“讓我看看我自己。”

她的手指在我眉心處點了點。像是從遠處傳來異香,一時我面前的孟古變成了另一個我,比在鏡子裏看到的還要真切。連我也被眼前這樣一個美人折服了,然而很快,她又變回原先的自己。

“如果你要贖回你父親的另一半就必須嫁給覺羅的王,我可以代替你。我想為你也為葉赫贏得時間。我與眾不同的地方,是我有一雙別人看不見的翅膀。”

她翅膀上的鱗片可以讓人將所見之物視為所想之物。

在孟古姑姑穿好七層衣服後,我們一起去父親的寢宮。現在那裏只有半個父親。父親的上半部分坐在雕有海東青的寶座上,父親臉色灰白,嘴唇是紫色的。父親圓睜雙眼,遙望著模糊不清的過去。他一定是在等另一半自己,以取代他腰部下面木制的假體。父親的寢宮裏到處儲存著從高山運來的冰塊,使這間屋子冷得如同冰窟。我和孟古姑姑向父親拜祭,也向叔父拜祭,我們向我們各自的父親許諾,不久,布齋貝勒就會得到完整的身軀。不僅如此,我們還想還給他葉赫部由來已久的光榮。

在七天裏,我兩次走過了葉赫城高大的城門。

第一次,我跟在葉赫城新城主布楊古貝勒後面,在城外一百裏的地方帶回了父親的另半個身體。父親被一張獸皮裹著,我們辨認出了父親的盔甲,他受過傷的膝蓋和多長了一個小指的左腳。父親被準確地從中間劈開,傷口用一塊細致的皮子緊裹著。在父親的身體下墊著厚厚的冰塊和鹽。交接儀式短促而沉默,只進行了簡單的拜祭,雙方都穿著軟甲,外面罩著尋常便裝。我看見努爾哈赤已經大為改觀,他長出了胡須,耳朵上穿著象征部落首領的鐵環和銀環,他的臉上蓋著一層土灰色。這是殺戮在他臉上留下的印記。而我的面容還停在兩年前,他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在提醒我而不是在向我請求。我說過的,當你的父親擋在你我之間時,你要理解我。然而我投向他的目光卻在說,兩年前我也說過了,我不會的,我不會理解和原諒你,最終,我只能選擇父親而不是你。

可我的心裏沒有怒火。我的至親們,每個人都壓抑著心中的怒火面沉似水,眼裏攢動著藍色的火苗。唯獨我,在自己身上到處搜羅卻找不到半點憤怒。在我心裏有一塊很深的湖泊。湖面平靜而沒有一絲波痕,湖水像深淵探不到底。醒來後我一直陷在軟綿綿的平靜裏,在一層層被激發起來的吃驚裏,是的,我只是為這一切感到吃驚,然而這種吃驚並未能掀起心中的湖泊,使湖水變得傾斜或是流動,我心裏的湖泊太深,深到連我自己也看不到它的底層。當葉赫的士兵與建州的士兵對峙,我的目光與努爾哈赤的目光相遇,我們死死抓住對方,我忽然覺察出心底裏湖泊的深度,湖水從最底層向兩邊分開,裂隙裏有一個攢動的熱點,這熱點能將一片沼澤烤幹,這一團炙熱而躍動的東西沿著裂紋向上攀升,最後來到湖面上方,從一個微小的火苗開始,向整個湖面蔓延,我的呼吸是幹燥的,眼睛也突然被這種炙熱焚幹,我像一塊被烈日連續暴曬幾日的石頭,稍稍一點火星就會讓我完全崩裂,湖面望不到邊際,憤怒也沒有邊際。隨著這個新的裂痕和火焰,我和兩年前的努爾哈赤徹底割裂了,從這一刻開始,我們成為世仇,除非殺了他,才能平息我心裏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