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開闊海(第4/6頁)

太陽沒有升起,不久,雨水由東北方斜打船首。那不是暴風雨,只是冬季漫長寒冷的風雨。不一會兒,這條開放的船裏,所有的東西都濕透了,縱然有他們買的焦油帆布遮蓋也沒有用。費蕖覺得自己仿佛也透濕到骨子裏;格得則在睡眠中打著哆嗦。狂暴的風挾帶著雨不停吹來,費蕖基於對朋友的同情,也可能是同情自己,企圖稍微轉移風向,但盡管他聽從格得的意志,可以保持強大穩走的法術風,他的天候術在距離陸地這麽遠的海上,力量卻很小,開闊海上的風並不聽從他的咒語。

見此,一股恐懼爬進費蕖心中,他開始懷疑,要是他和格得繼續一直遠離人類居住的陸地,他們還能剩下多少巫術力量?那天夜裏,格得再度看守,整晚都保持船只東行。天亮時,自然風不知何故減弱,太陽有一陣沒一陣地照射;但洶湧的大浪翻騰得異常高昂,使得“瞻遠”必須傾斜,爬上山丘般的浪頭,懸在山巔,繼而突然陡落,下一波浪來再爬上去,再下一波,再下一波,了無止境。

那天傍晚,費蕖在長久的沉默之後開口了。“我的朋友,”他說:“有一次,你好像很肯定地說過,我們最後一定會到達陸地。我不懷疑你的遠見,但照這情況看來,那恐怕是個幌子,是你追隨的東西制造出來的騙局,誘使你前進到一般人無法航行的海洋。因為一到陌生的奇異海域,我們的力量就可能改變而減弱,但黑影卻不會疲累、不會饑餓、不會溺斃。”

他們倆並肩坐在船梁上,但格得卻好像由遠處越過深淵,注視費蕖。他的雙眼憂慮不安,回答相當緩慢。

最後他說:“艾司特洛,我們很靠近了。”

聽格得這麽說,費蕖明白事實如此,不由得害怕起來。但他卻把一只手放在格得肩上,說:“嗯,那就好,那就好。”

當天晚上,仍由格得看守,因為他無法在黑暗中成眠,到第三天早上他仍然不肯睡。他們依舊不停地越海疾駛,費蕖訝異格得的力量居然能一個鐘頭接著一個鐘頭地操作強大的法術風,因為在這開闊海上,他只感到自己的力量完全削弱,不聽使喚。他們繼續前進,前進到好像連費蕖也漸漸認為格得說過的話會應驗,而他們正前往海烊的源頭之外,向日光的大門背後東行。格得在船裏保持向前,始終注視著前方。只不過,他現在不是看著海洋--或者說,不是費蕖所見,海浪淘淘直達天際的海洋。在格得眼裏,蒼茫的大海和天空被一層黑暗的幻象覆蓋遮蔽住,而且黑暗一直擴大,遮蔽物一直增厚。費蕖完全看不到這景象,只有在注視朋友的面孔時,才會刹時見到那層黑暗。他們繼續前進,不停前進。雖然同一股風載送同一條船的兩個人,但仿佛費蕖藉自然風向東,而格得卻獨自進入一個沒有東方西方、日升日落、星起星沉的領域。

格得突然在船首站起來,出聲念咒,法術風於是止息。“瞻遠”失去航行的方向,就像木板一樣,在澎湃的波濤上高舉又落下。自然風盡管照舊由北方強勁吹來,船帆卻松垂下來,沒有動靜。船懸在波浪上,任由海浪大幅緩慢擺動而搖晃,但未朝任何方向前進。

格得說:“把船帆降下來。”費蕖迅速照辦。格得自己則取槳安入槳座,弓身劃槳。

費蕖極目四望,只見巨浪淘天翻地,他不了解為什麽現在要劃槳前行。但他靜靜等候,不多時,他注意到自然風漸漸轉弱,巨浪慢慢減少,船只起伏也愈來愈小,最後,海水幾乎靜止,船只好像在格得有力的劃槳動作下前進,水面幾乎靜止不動,就像在陸閘拗谷裏。盡管費蕖看不見格得所見,但他在格得劃槳的空隙之間,不斷從格得的肩膀上方看去,想知道船的前面到底有什麽。靜止的星辰下,費蕖雖然看不見那些黑暗的斜坡,但他運用巫師之眼,漸漸看到船只四周,有股黑暗在波浪凹陷處膨脹,還看到巨浪被沙子噎住,越來越低緩。

把開闊海變成有如陸地,若這是幻象魔術,可真神奇得難以置信。費蕖努力集中智力和勇氣,開始施展揭露術,他在每個緩慢音節的字間,注意這片汪洋離奇幹涸淺薄的幻象是否改變或動搖。但什麽也沒變!雖然揭露術只對視覺揭露真相,不影響運作中的魔法;但或許是這個咒語在此地無效。也或許根本沒有幻象,而是他們已經到了世界的盡頭!格得沒有注意這些,他越劃越慢,並回頭瞻顧,在他看得見的海峽、礁石、沙洲之間,小心選擇路線。在龍骨的拖曳下,船身也隨之震動。龍骨下是遼闊深邃的大海,他們卻觸礁了。格得拉起槳座中的槳,由於四周沒有其他聲音,那卡嗒聲聽起來恐怖異常。所有的海聲、風聲、木頭聲、帆聲,都已遠離,消失在廣闊深奧,可能永世不曾打破過的寂靜中。船只靜止不動;沒有一絲微風;海洋已轉為沙粒,幽暗沙靜;萬物在黑暗的天空下,在幹枯虛幻的地面上,均固定不動。極目所見,地面向四方不斷延伸,最後都聚瓏在船只周圍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