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三

吳作孚大約四十多歲年紀,腦殼錚亮,一根毛也沒有,很符合電影裏黑社會老大的形象。但他很有禮貌,坐在學校門口的咖啡屋裏,對方子郊說:“拜訪您,是想請您幫忙認一些古董上的字。”

他很健談,讓人如坐春風,很真誠地披露自己:“我原先叫吳祚福,後來生意失敗了幾次,就找大師算了一卦,說名字不好,就改了。現在的名字,筆劃加起來是最吉利。”他有個口頭禪,兩三句中一定會插一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或者“你懂我的意思吧”。方子郊忍不住問:“您是不是當過處長?”

吳作孚愣了一下:“您怎麽看出來的?”

方子郊說:“因為我有個同學也是處長,他就喜歡這麽說,你懂我的意思吧?”

吳作孚說:“我懂。”他笑了笑,“您很注意觀察生活,適合當作家。”方子郊糾正他:“其實我更適合做木匠,但那沒有現在自由。”吳作孚點頭:“是這樣,咱們國家等級森嚴,人人都長著一對狗眼。其實,我最喜歡的也不是做生意,而是修自行車,你懂我的意思吧,把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修得能騎,真的很有成就感。”

後來又交往過幾次,算成了熟人。這天他直接找到了宿舍,掏出一個包裹著的東西,說:“一向請您幫忙,您都不肯要報酬。這次,就算是饋謝的禮物了,不會再推辭吧?”然後他點了一根煙,仰面朝天躺在屋裏唯一的沙發上。

方子郊厚著臉皮說:“那我就盛情難卻了。”說完,忍不住笑了。

吳作孚道:“有什麽好笑?”

方子郊說:“不是為這個笑。而是想起了念書時一件軼事。”

“哦,我想聽聽。”

方子郊就講:“我有個同學,非常饞,誰有飯局都要去蹭。有時說好了AA制,他也完全同意,臨到付賬,卻假裝沒帶錢。甚至有一次主動提出請客,最後又把全身摸遍,說很抱歉。班上沒人不討厭他。有一次一韓國留學生請同室某同學吃飯,他堅決要求跟去。那同學不得已,只好帶上他。到了飯店,主人來迎接,不認識他,很愕然。他卻上前拱手說,盛情難卻盛情難卻。”

吳作孚笑了:“沒想到你們讀書人也沒廉恥。”

方子郊道:“還好吧。比起你們商人,應該比例小些。再說學生嘛,肚裏實在沒油水,饞一點也是正常的,還不到沒廉恥的地步吧。”

吳作孚大笑:“那要怎麽看,您把廉恥的範圍縮小了。”

聊了一會,他說:“我這次來找您,倒是有個重要計劃。我想建一座書院,給我的員工提供一個修身養性的處所。”

方子郊詫異:“吳總還有這樣的雅興?”

吳作孚說:“是這樣,我這些年在外做生意,跟港台生意人接觸,看見他們雅致的信箋,文縐縐的修辭,非常慚愧。所以這些年,我也逼迫自己讀點古書,有來公司應聘的,誰讀的古書多,我總是優先錄取。我聽人說,古人有在家鄉或者名勝之地辦書院的習俗,所以一直也想嘗試,將來公司員工培訓開會,都可以到書院來做。不過我文化水平不高,對書院應該怎麽裝飾,收藏些什麽書,還不大了解,希望您來幫我出謀劃策。您放心,報酬是一定會有的。”

現在的世道真是莫名其妙。方子郊對國學並無興趣,也不認同國學這詞。無論什麽,一旦用“國”字修飾,總有點可怕,國色、國寶、國術、國粹……,不是帶著被人賞玩的感覺,就是想塑造不能反對的形象。國學,不單有上述毛病,內涵還不清不楚。他當初選擇歷史研究這行,純粹緣於審美,古典漢語確實優雅,唐詩宋詞,堪稱人類文明的寶庫。但除此之外,卻沒有什麽可佩服的。經常有人義憤填膺地指責他:“古人的思想都是糟粕?那你還靠它混飯,不要臉。”他只能反駁:“犯罪也要人研究,你就權當我研究古人犯罪吧。”有些性子稍寬和的則語帶譏刺:“沉浸在犯罪研究中,應該很痛苦吧?”他回答:“也不然,記載這些罪行的語言,有的非常優美,如果你是研究大便的生理學家,只關注那些精美的儀器就行了。”

“在哪建?”方子郊問。

吳作孚眯著眼,仿佛陷入了沉思:“本來想建在我家鄉,但那在東北的一個廠礦,我家,則還在離廠礦本部很遠的一個儲藏庫,荒無人煙。現在廠礦早倒閉了,前段時間我回去一趟,房屋還在,水泥道路還在,電線杆還在,樹還在,但一個鬼影都沒有,完全成了一座死城,好像發生過核災難。你說,你有什麽好選址?最好是有青山綠水的。”

方子郊想起了自己家鄉,只是有點偏。他剛一開口,吳作孚就說:“偏不怕,現在交通這麽發達,有車的人也越來越多。況且只有偏的地方,環境還沒破壞,適合讀書。你有空回去幫我考察一下,拍幾張照片我看看。書院建好,我們員工都要去度假,對當地經濟也有促進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