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四

雲夢澤輕煙彌漫,直到早晨的太陽爬起來,越爬越高,將它們驅散,於是那些活潑的麋鹿們開始一個個露出清晰的輪廓。澤邊的青草像上好的墊子,非常飽滿,一腳踩下去一汪清水。這個澤,楚國人又稱之為“湄”,又有水又有泥又有草的地方,就叫湄。澤邊樹木高大、細長、挺拔,像一支支箭,仿佛要射向天空;或者說,是一簇簇射向地面的箭,樹葉就是箭杆末端的羽毛。澤邊矗立著一座高台,那是楚王的遊宮,又叫“渚宮”。澤橫跨幾個縣,最近的一個叫雲夢。

打完獵的楚王一挨到枕頭就睡著了,侍候在門外的宮女成群,不敢說話,只是用眼神和嘴角互相交流。房間裏面,一陣陣粗重而歡快的呻吟時時飛出,她們覺得奇怪,推舉為首的一個去打探。那個女孩偷偷拉開門簾,捂住嘴,轉首低聲告訴大家:“君王睡得好好的,大概在做著春夢。”於是一列微笑同時綻放在她們臉上。

他確實睡得特別好。他的謚號叫楚頃襄王,但他能做夢的時候,大家當面都稱他“君王”,自稱“仆”,無論是楚國人,還是外國人。外國人不多,但隔幾天也要見一批,有秦國的,有齊國的,有魏國的,甚至還有巴國的。他最不願意見秦國的,一見就想起他父親,那可憐的家夥死在秦國人手裏,一個擁有五千裏國土的王,竟被騙到秦國去,從此軟禁起來。可憐的王曾經逃亡,都已經逃出來了,如果趙國人肯打開城門,讓他借道,就能逃脫。但趙國人不喜歡他,又害怕秦國。於是他只好繼續沿著驛道逃命,結果被秦國人重新捉回去,這該有多麽憤懣?就這樣氣死在秦國。他活蹦亂跳地出國,回來時變得比門板還硬。他得到了一個謚號,全稱“楚懷王”。“懷”,就是悲傷的意思,他當得起這個謚號。

秦國人真是霸道,可又有什麽辦法呢,他們的兵太厲害,太兇悍。

醒來後,他首先接見了秦國的使節,之後忍不住吩咐近臣:“快,把左尹給我叫來。”

左尹昭佗很快來了,他的臉色看上去似乎不好。楚王一下子就看出來了,他說:“左尹君,你生病了嗎?那你該留在京城。”

那個面色蠟黃的人本能地捂住左上腹,又趕緊放下:“君王,沒有病,可能吃得太飽。謝謝君王關心,不知君王召仆來有什麽事。”

楚王說:“我覺得你瘦了。哦,我做了一個夢。”

“肯定是美夢,君王。”

“你的眼光不錯。”

“因為君王神色非常喜悅。”

“沒有這麽簡單。”

昭佗有些遲疑:“君王……”

楚王的臉既興奮,又有一點不安:“你不知道,這個夢非常逼真。逼真得就像是親身經歷,我一生中,從未做過這麽真切的夢。你大概以為我誇誕,不,一點都沒有。我也曾做過很逼真的夢,哦,不,確切地說,我以為那些夢也非常逼真,因為我曾經被它們嚇得心驚膽戰。然而一旦醒來,我就記不清細節,仿佛露水見到清晨的陽光。但這次的夢,就是我親歷,夢裏的人,似乎就坐在我眼前。她身上的玉佩,有多少種,甚至具體的系法,我都一清二楚。我現在就可以復原。”他突然舉起一張白色的絹,上面畫著一串玉佩。

“這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面前的左尹有點遲疑。

“有什麽說法嗎?”

“《占夢書》上說,夢境如繪,栩栩如生,大吉。不知君王具體夢到了什麽?”左尹的嘴角微微一笑,其實他已經猜到了差不多的內容。

楚王突然有點忸怩:“不怕告訴左尹君,我夢見了一個神女。她長得太美了,你是我的近臣,我也不怕告訴你,我們在床榻上做了那件事,我為什麽說這個夢過分逼真呢?主要還是因為做了那件事,我從沒有那麽快樂過。你沒親身經歷,絕不會相信。對了,把屈原叫來,我希望他能寫一篇賦,描繪一下我的夢境。”

“屈原已經在去長沙的路上,君王不是將他流放邊境了麽?”

“那宋玉呢?”

“宋玉留在淑郢,沒有隨君王來。”

“景差,景差總在吧?”

“也沒有。他去出使巴國了。”

“你馬上派人去淑郢,把宋玉喊來。”

“是,仆的小臣伍笙擅長解夢,君王願不願意召見他?”

“伍笙,這個名字有點印象,如果你覺得他能幹,那就給我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