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驚變(第6/13頁)

李福川垂頭喪氣地站在一旁,不敢去打擾安星眠,但眼眶中的淚水已經涔涔而下,可見他對主人白千雲的感情很是深厚。看著李福川悲傷的表情,安星眠反而冷靜了下來,此刻白千雲不在,他必須主持大局。如果他自己也手足無措一團亂麻,那一切就都完蛋了。

“具體情形怎樣?”他慢慢站起來,強迫自己用平靜的語調發問。

“今晚打烊之後,我們剛剛把門板插上,就聽到外面有人拍門,”李福川哽咽著說,“夥計打開門,沒有見到人,卻看到地上扔了這兩塊木板,上面就是……就是……”

安星眠走上前,揭開了第一塊木板上覆蓋著的白布,白布下果然是白千雲。他伸出手,觸摸了一下鼻息,再按了按脈搏,鼻息和脈搏全無,皮膚冰涼,果然是已經氣絕身亡。這位幾個月前還在一起把酒言歡不醉不歸的摯友,現在成了一具毫無生氣的屍體。

然而更令他心中顫抖的是第二個人。他伸出手來,手卻一直懸在半空中,遲遲不敢伸出去,但他也知道,無論如何,已經發生的事情不能改變,更不可能因為眼睛看不見而消失。一切的一切,終究需要面對。

安星眠咬咬牙,揭開了第二張白布,唐荷蒼白的面容就出現在他眼前。他的頭腦又是一陣暈眩,忙伸手扶住了桌子。這時候他感到有人輕輕扶住了他的胳膊,鼻端傳來的香氣讓他明白這是雪懷青。

“人死不能復生,”雪懷青低聲說,“你要節哀,不能慌亂。”

安星眠擺擺手,凝視著唐荷的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回憶起自己第一次見到唐荷時的情景,回憶起自己後來有意無意向唐荷吐露心意而又被無情拒絕的情形,再回憶起每次唐荷見到自己時掩飾不住的煩惡,心裏一陣陣說不出的迷惘。他想到,自己那樣迷戀一個女子,但在這份感情甚至於連萌芽都還沒有的時候,她就已經離去了,這究竟算是什麽呢?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真正的痛苦,比當初父親死去,比幾個月前送別章浩歌的時候更加深沉的痛苦,仿佛是要把他的心臟撕碎,再把他的血液全部煎到沸騰,再把他的腦髓整個掏空。這種真正的痛苦,是之前任何一種長門的苦修都無法比擬的。

突然之間,安星眠開始有點領會了長門的意義。人生果然是一道又一道無盡的苦難之門嗎?這只不過是苦難的起點而已嗎?他呆呆地想著,耳邊又響起了入門時章浩歌教導他的話。

“老師,我們所追求的‘道’到底是什麽東西呀?”年少的安星眠問。

章浩歌搖搖頭:“如果它能用語言形容出來,那就不能被稱之為真道了。但是我可以從側面給你一點提示,那就是追尋真道的過程,其實也就是認清楚生命本質的過程。”

“生命的本質?”安星眠雖然天資聰穎,面對這麽大的命題一時間也有些犯迷糊。

“長門的修煉,就是主動追尋一切生命中的痛苦和磨難,用自己的身體、心靈和靈魂去體驗這種苦難,”章浩歌溫和地說,“因為只有通過痛苦的洗禮,人才能認清欲望的本質,認清欲望是如何蒙蔽我們的雙眼和心智,才能夠超越欲望本身,穿越漫長的生命之門,了解生命的真諦,從而尋求到真道。”

“好復雜……”安星眠搖搖頭,“不過我至少明白了一點,當長門僧就要吃苦。”

在後來的日子裏,安星眠憑著自己過人的毅力從富家子搖身變成苦修士,咬牙挺過了一切的考驗和磨煉,對於《長門經》的闡釋也能夠口若懸河。然而只有到了這一刻,當看著摯愛的朋友和心愛的女子變成冰冷的屍體躺在自己面前時,他才真正覺得,自己用靈魂體驗到了痛苦的意蘊。

外堂裏靜了下來,除了李福川強忍著的抽噎聲之外,每個人的呼吸聲都能聽得清清楚楚。而安星眠更是在那一刹那若有若無的領悟之外,產生了另外一種過去他從來沒有產生過的情感:仇恨。這是一種完全和長門的宗旨背道而馳的情感,但他無法控制,無法壓抑仇恨的飛速生長。

章浩歌,他一直深深信賴、深深敬愛的老師,竟然就這樣奪去了兩條性命,殺死了兩個對安星眠同樣有著重要意義的人。這原本是在噩夢中都難以發生的事,現在竟然就生生擺在他眼前。那一瞬間他已幾乎完全忘記了章浩歌的所有好處,唯一記得的只有一件事:老師殺害了白千雲和唐荷。

雪懷青從安星眠緊咬的牙關和鐵青的臉色中猜到了他的心思,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先別這麽想,你的兩位朋友被殺害,你老師未必知情。”

“就算他不知情,和那樣兇狠殘忍的家夥待在一起,幫助他們做事,和他知情或者親自動手又有什麽區別?我不會放過他的!”安星眠恨恨地說。不知不覺中,他的說話口氣變得兇狠而冷酷,那是他二十年間都未曾有過的。他固然對總是纏著他不放的風秋客也從來說話不客氣,但那多半只是處於無奈和厭煩,並沒有真正的恨意,相反內心深處還是心存感激的。但現在,兩具屍體把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