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者 The Pusher 第一章 苦藥(第3/5頁)

他穿著一件過大的汗衫——幾乎長及他的大腿中段。這種可以遮掩真實身材(他很瘦)的大號衣衫肯定是他特意選用的。這種大汗衫還有另一項功用:每當他對人進行“深水炸彈攻擊”時(玩“深水炸彈攻擊”這一手是他時常縈繞於心的念頭),總要弄濕褲子。這種寬松下垂的汗衫正好能遮住工裝褲上濕乎乎的印漬。

現在他們走近了。

別開槍襲擊,等一下,再等等……

他在窗邊顫抖著,拿磚的手收回到自己肚子旁邊,又伸出去,再又收回來(但這回收到半腰上停住了),然後他身子撲了出去,這會兒完全清醒了。他總是在倒數第二下出手。

他投出磚頭,看著它落下。

磚頭落下去,在空中翻著筋鬥。陽光下傑克清晰地看見那上邊掛著的砂漿。在這一時刻幾乎其他每一樣東西也都清晰可辨,一切都以極其完美的準確性和完美的幾何形態演繹著其中的物質關系;這事情是他對生活的一種實體性的推進,如同一個雕塑家用錘子敲打鑿子改變著石頭,一塊粗糲的物體就這樣創造出某種新的東西;這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事情:富於理性,也充滿狂喜。

有時他也會失手,或是幹脆扔偏了,正如一個雕塑家也可能會鑿出一些毛病,或是鑿壞了,不過這回卻是完美的一擊。這塊磚頭不偏不倚地擊中那個穿著鮮亮的格子裙的姑娘頭部。他看見了鮮血——那顏色比磚頭鮮艷。當然,濺開的鮮血最終也會幹結成同樣的褐紫紅色。他聽見那母親發出尖叫。他立馬開溜。

傑克躥出房間,把原先頂在門把手下面的那把椅子扔到遠處的角落裏。(跑過房間時還踢掉了他剛才等待時坐的那把椅子。)他猛地脫掉那件大汗衫,從背後的包裏取出一塊紮染手帕。他用手帕擰開門把手。

不會有指紋留下。

只有菜鳥才會留下指紋。

門轉開了,他把手帕塞回包裏。他下去穿過大廳時裝成一個喝得暈暈乎乎的酒鬼。他沒朝周圍看。

四處東張西望也是菜鳥。

老鳥知道看來看去會讓別人心生疑竇。四處張望可能會被認為是事件知情者的某種證據。有些自作聰明的條子沒準就會把你作為事件嫌疑人而盯上,你就可能受到調查。只因為你曾神經兮兮地朝四周張望了一眼。傑克覺得沒人會把他和犯罪活動聯系到一起,即使有人認為這一“事件”頗為可疑並會對此展開調查,但是……

冒可以接受的風險。把可能存在的危險降低到最小。換句話說,應該總是把椅子頂在門把手下邊。

他走過滿是塵土的走廊,那兒油漆剝落的墻面上裸露著裏邊的板條,他垂著腦袋,自言自語地嘟囔著,就像你在街上時常可以見到的那些流浪漢。他依稀聽見那女人——那女孩的母親的尖叫,他估計是——尖叫,聲音從樓前那兒傳來;那嗚嗚咽咽的動靜自不必理睬。所有這些事情發生之後的舉動——那種嘶喊,那種惘然無措,那些傷者的泣啜(要是那傷者還能哭得出來),傑克都不會在乎。他在乎的只是這一點,這個推動之舉改變了事物的日常進程,給那爝火不熄的生命重塑了新的肌理……還有,也許,命定的一切不僅僅是這一擊,而是呈環狀向四周推衍,就像把一塊石頭扔進平靜的池塘。

誰說他今天不是塑造了一個宇宙,或者說,就在未來的某個時刻?

上帝啊,怪不得他濕了自己的工裝褲!

他走下兩截樓梯沒碰上人,但他還是這麽表演著,走起來不時晃一下身子,但絕不弄出趔趔趄趄的樣子。晃一下身子是不會被人記住的。而一個誇張的趔趄卻有此可能。他嘟囔著,但絕不說一句能讓人聽明白的話,不做戲的表演總比演得誇張過火要好。

他從破敗不堪的後門出去,走進一條小巷,那兒滿是人家丟棄的垃圾,還有印滿日月星辰的破瓶子什麽的。

事先他早已安排了逃離的路徑,每一件事都做了籌劃(冒可以接受的風險,把危險降到最小,凡事都要做一只老鳥);而這種做事有計劃的個性正是他讓同事們印象深刻的原因,自然讓人覺得他是一個很有前途的人(不消說他也有意奔前程,可他不想奔到監獄裏去,也不想奔去坐電椅)。

有幾個人沿街跑來,拐進了這條小巷,他們只是跑進來看看是哪兒發出尖叫,沒有留意傑克·莫特,他已經摘去不合時令的針織帽,只是還戴著太陽鏡(在如此晴朗的早晨,在這地方並不顯得突兀)。

他拐進另一條小巷。

出來時轉到另一條大街上。

現在他從容地走在一條比前面兩條小巷都幹凈的巷子裏——朝哪兒看幾乎都挺像樣。這條巷子通向另一條大街,北邊的街區那兒有一處公交車站。不到一分鐘他就看到了一輛到站的公交車,這也是事先計劃的一部分。車門一打開傑克就上去了,把十五美分硬幣投入硬幣箱。司機沒多看他一眼。挺好,但即便司機多看了他幾眼,看到的也不過是一個穿牛仔褲的怪怪的家夥,像是那種無業遊民——身上那件大汗衫就像從救世軍垃圾袋裏撿來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