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陰羽蒼狼 第二章(第3/4頁)

大合薩也裏牙火者趕了過來,他身軀肥胖,行走不便,著四個奴隸扛著步輦跑了過來。輦子還沒到殿前,他就從那些斡餑勒的肩膀上滾了下來。他揣著欽天台的摘星鏡,踉踉蹌蹌地爬上台階,途中被自己的長衣一絆,幾乎摔倒。

“大君,大君,”他在瀛棘王的耳邊低語,“三光都消失了,映照在白梨上的星辰消失了,頂替它們位置的是巨大黑洞。我甚至尋找不到明月的光芒,摘星鏡上晦暗無光啊。”

瀛棘王淡淡地問:“合薩的意思是,如果不接受,我們瀛棘部便就此消失在瀚州了?”

也裏牙火者遲疑了很久,才喃喃地道:“大君在此,我不敢多言。但挪則有望,留則必死。”瀛棘王看著他,就看見汗從大合薩滾圓的頭顱上滾滾而下,流到多褶的脖頸裏。大合薩也裏牙火者的身上總縈繞著許多藥草的香氣,這些植物液汁的氣味圍繞著他,包裹著他,仿佛他身上看不見的一件外套,讓他即使與你面對面,也仿佛躲在千裏之外。此刻,他就更加躲藏在那些讓人一忽兒清醒,一忽兒迷糊的香氣之後了。

“到了北荒,我們就能活下去嗎?”瀛棘王問他。

大合薩突然就囁嚅起來。

下面那些百姓的目光突然明亮了起來。瀛棘王回過頭去,就看見舞裳妃子梳著高高的雲髻,娉娉婷婷走了出來。舞裳妃子登到了高高的宮墻的上面。風很大,她的衣袂飄蕩如一面旗幟。她讓楚葉把我高高舉起,讓下面的每一個人都看到,她拉開了自己的衣服,袒露出依舊細致白嫩的肚皮,展示給下面的每一個人看。

“他們帶走了我們的孩子,可這裏還會生出別的孩子。”她高聲說道,“瀛棘部的大人們,我們的犧牲已經太大了,大到無法經受再一次的犧牲了。我們不怕死,但我們不能兩手空空地離開。在星流千年面前,一時的傷痛又算得了什麽?在瀛棘部鐵骨錚錚的漢子面前,這些一時的羞辱又算得了什麽?走吧,大人們,你們走吧,即便是埋骨異地,也讓他們看看,我們瀛棘的老人和孩子們是怎麽死的——可是在走之前,我們要把自己的子孫留在這片土地上。讓他們繁衍生息下去,哪怕是一千年;讓他們散布到九州各地去,哪怕是最蒼茫之地。這才是瀛棘部的大德啊——別浪費時間了,離開之前,去尋找我們的女人,去愛她們,去播下瀛棘部的種子,讓他們生長,讓他們活下去!”——他們確實都被她的話說服了,白梨城活著的最後一個夜晚,無數聽了讓人臉皮發燙的低語嚶嚀如同一首渺茫的歌謠縈繞在半月城的上空。空氣中充斥著白色的精液味道。這一個愛的夜晚,在無數年之後,它依然被人們記在心裏,並且被稱為舞裳之夜。

她站在暮色蒼茫的城池上,淚珠滾下臉頰。她聲音哽咽,然而清晰地說:

“你們會死去,可我們瀛棘部,一定要活下去!”

瀛棘部的役夫出發的那一天,白梨城被一片哭聲籠罩住。出城的隊伍蜿蜒曲折,一眼看不到頭,隊伍中的人形形色色,這些人要麽稚嫩如花,要麽佝僂躬背,他們每個人頭上都纏

著白布條,為已死的親人送行,也是為自己送行。不知道是誰帶頭,每一個男人都這樣做了起來:在城外挖了一缽土,和在酒裏喝下肚去。他們都聽過關於那些冰封土地上的嗜血大戰。在那些征戰中,再勇武的鐵甲騎兵也會撞碎在巨人的脛骨上,化成一灘肉泥。他們大哭著離開,肝腸寸斷,知道自己再沒有機會活著回到白梨城,回到白草青天的瀛海邊。送別他們的女人在哭泣著,柔腸百轉,知道她們再沒有機會看到自己的父親,兒子和新婚丈夫。偉大的白梨城在哭泣著,還有什麽比一座城市的哭泣更錐心瀝血。

我二哥憤虢侯也在征召範圍內。他聽說了舞裳妃子在城樓上說的那段話。

嘿嘿。等著瞧吧。他說。

雖然在名義上,舞裳妃子也是他的王後,但他從來就沒有對這個奪去他母親身份的女人表達過該有的親近。

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將泥土飲入肚中,只是朝瀛棘王磕了個頭,跳上他的黑馬,跟著遷徙的大隊人馬,向西奔馳而去,跟隨著他的,是他那十七名忠心耿耿的騎伴。

那一段記憶沒必要再把它詳盡地記述出來了。瀛棘部的苦難僅僅開了個頭。

離去的人就此離去,剩下的人卻要繼續面對這個部落的命運。

北荒遠在瀚州的窮北之邊,遙遙瀛海的另一邊,歷來是瀛棘七氏中那些罪大惡極的囚徒刑犯、殺人越貨的馬賊強人的流放之地。在瀛棘人心裏頭,判流北荒,那便是被判了死刑啊。建庭一百五十年來,瀛棘七氏的五萬流徙者,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過。在瀛棘人心裏頭,判流北荒,那便是被判了死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