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蠻舞宴歌 第一章(第2/5頁)

每當這時候,我三哥瀛台合就低笑一聲,自己翻起書來;我四哥瀛台彼就轉過脖子,偷看邊上掌燭的小女孩;我五哥瀛台樂則趴在桌子上昏昏睡去。昆天王的兩個公子有時也會到這兒來上課,他們總是酒氣熏天地擠在一起,眼光閃動,東看西看,有機會他們就躲藏在燭台下的陰影中,和其他幾位來上課的王公子孫竊竊私語。

長孫鴻盧即便在最亮的燭光下也如瞎子般看不見下面的小動作,他只管張開沒牙的嘴開心地搖頭晃腦地頌唱那些如大河一樣的長詩。

其他的下人有時候為了暖和,也會偷偷地擠進這間屋子裏,挨著墻角站成一排打瞌睡。這在過去可是不可能的事情,不過現在這都沒有人管了。楚葉抱著我坐在離火塘最近的地方,她是因為我而有權利坐在這兒的。大部分時候我在發呆,等我注意力回到這間屋頂都被松煙熏得黑乎乎的房間裏時,我也會聽上幾句長孫鴻盧的詩歌。扔掉那些讓他激動讓他興奮的擾亂視線的東西,我似乎能看到這些起伏跌宕的音律下的規律,我有幾次似乎就要抓住它們了,又似乎還很遙遠。我還小嘛,值得原諒。很久以後我都能回想起這種時刻,那些含混的長階音節和響亮的元音在殿堂裏回響,它們剖析開大段的歷史,把它展開如一片脈絡清晰的葉片,但我的哥哥們卻都視而不見。他們更加喜愛白天的功課,那時候他們隨營裏的葉護們學習劈刺和馴服烈馬的技能,隨那可惕們學習隊列操練,隨那顏們學習統兵的本領。沒有人敢小看瀛棘王的兒子們,這些茁壯成長起來的幼熊,他們的牙和眼還沒有完全磨利,但他們已經展露出最偉大的武士的某些特性了。

有一天夜裏,昆天王的兩位公子不知道為什麽又缺課了,別的人依舊圍繞著暖和的火光瞌睡。有人在火邊低語。我聽到尖利的風聲從屋頂上掠過,這聲音讓人回想起許久以前狼齒湖上那些蒼狼的嚎叫聲。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突然湧入我的心中,它如同一塊燒紅的銳利鐵條,撕開了我心裏的某塊簾幕,那裏頭如同有面鏡子,亮晃晃地有人和火光在裏面搖曳。

我被這刺痛嚇了一跳,大叫了一聲,死死地抓住楚葉的衣襟不放。楚葉不顧長孫鴻盧投來的憤怒目光,抱著我在屋子裏來回走動,哼起了她們蠻舞原上的一支兒歌。我木愣愣地盯著楚葉開啟的嘴唇,卻突然清晰地聽到隔壁屋子裏傳來的聲音,它們推動著空氣,微弱但是穩定地傳遞過來,更奇怪的是在它們被我聽到之前,我就知道它們將要如此被吐露出來。

那一天晚上,瀛棘王和幾名那顏老臣正在隔壁的卡宏大殿裏議事,花梨木雕刻的咆哮飛龍盤旋在他們的上空。我聽到賀拔部的少年葉護賀拔原突然不顧禮節,破門直闖了進來,和著摔開的門沖進一股寒風,把外面的雪花卷進了一大截來。

他的衣服上沾染著血跡。“大君,”他喊道,“昆天王的兩位公子搶走了我萬騎營的三車糧食。”

卡宏裏除了瀛棘王外,尚且有長孫、國、白幾氏的那顏和長老在,他們聽了這消息都是一驚。這種關頭,誰不知道糧食就是人命啊。營中糧草,如今都是由舞裳妃會同賀拔離計算調撥給各氏,賀拔離老成穩重,向來公正嚴明,毫無偏袒,誰也沒料到會有人公然搶他營的口糧。

瀛棘王一皺眉頭,喝道:“胡說,那幾車糧食是我命人送到昆天王那裏去的。你快退下。”

賀拔原卻擰著不肯走,他性子倔強,繼續站在那裏說:“大君說的話不對,這車糧食是我們萬騎營剛分到的,公子壽帶人強搶,非但出言不遜,血口汙人,說是我賀拔和舞裳妃調撥不公,還打傷了我們的人。這事我營下的士兵都可作證。”

瀛棘王大怒,暴雷般喝道:“賀拔原,憑你也敢毀謗親貴,是何心也?快給我拖出去砍了!”他環顧左右,卻只有那位年老的護衛站在他身後。他喊叫了三聲以後,老護衛才跌跌撞撞地應了一聲拔出刀來。他老得似乎腿腳也不利索了,慢吞吞地走過去,扶住賀拔原的肩膀將他往外推。

我母親舞裳妃已然聞訊趕到,她連忙上前說:“大君息怒。不管怎麽說,賀拔原也還是個孩子呢,他不懂道理,拿回他本部去讓賀拔氏的大人們管教就是了。”

瀛棘王怒瞪了賀拔原一眼:“那就給我亂棍打出去。大臣們議事,豈有他插嘴的份!”

賀拔原被老護衛推了出去,舞裳妃也跟了出去,她喊住垂頭喪氣的少年,道:“賀拔,你可知道瀛棘王為什麽如此對你麽?”

賀拔原低著頭說:“我知道,瀛棘王當我是自己人,才打我出來。”

舞裳妃輕笑一聲,撫著他的肩膀道:“你知道就好。我們瀛棘部現在是小部落了,再不能分裂啦。那幾車糧食,我會想法給你們補上,這事可不能再提了。你去好好辦事吧,誰對誰錯,瀛棘王心裏自有一本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