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蠻舞宴歌 第一章(第4/5頁)

此刻瀛棘王明白了這是大合薩重返瀛棘部政權中心的努力,不論將來發生什麽,他都將自己的命運和我——這個不滿周歲的小孩的命運緊緊地捆綁在了一起。瀛棘王哈哈大笑:“好啊。大合薩這麽看重我的這個兒子嗎?有我瀛棘的大合薩出馬,足夠分量了。我寫封信給你,你帶給我的嶽父蠻舞何辛吧。”

他從左到右掃視面前站著的這幾位人,微笑著說:“我的大合薩,我的護衛統領,我的大軍統領,我的嫡幼子,如此大動幹戈的使團,蠻舞王該當滿足了吧?”

我們動身的那一日朔風勁吹。出發的隊伍只有五人六馬,我坐在楚葉的懷裏,空出的兩匹馬拉的是食物和帳篷。這樣一支單薄的隊伍留下的馬蹄印子很快就被風雪給蓋住了。他們是為了整個部族的生存希望而去的,背負著這麽多人期盼的目光,讓他們腳步輕快;這一去前途艱險,也許再也回不到八百裏的陰羽原來,這種憂懼又讓他們腳步沉重。只有我沒有那麽多的想頭。粼粼冰封的龍牙河被甩在了我們後頭。我們翻過了大望山,折向西南行走。道路夾雜在高聳的彤雲山和嶙峋的虎皮峪之間,被厚厚的大雪覆蓋著。風如鋒利的利刃切割著身體,而冷則如陰濕的霧慢慢侵蝕骨髓。雖然每個人都圍著厚厚的皮裘,但騎馬者的兩條腿被凍得如斷掉一般沒有知覺,抑制不住的瞌睡襲擊著他們,而在馬上睡著就意味著永遠不會醒來。

大合薩頌念著離奇的咒語,在漫天的風雪中給我們指路。雖然他也沒有走過這條路,但他說通過頌唱和觀測天象,冥冥自然會指引我們走上正確的道路。赤蠻說老頭子在胡扯,厚厚的彤雲直壓到眉梢上了,哪還能看到天象。大合薩搭拉著眼皮,也不生氣,他嘿嘿地笑著說,星星是看不到了,但它們實際上還在那兒,若只是靠它們辨辨方向那就容易得很,還需要用觀天鏡把它們映射下來不成?每個合薩,心裏頭都該有面鏡子啊。赤蠻依舊不相信他的話,但我們確實沒有走過一步冤枉路。

大合薩還把一捆金桂子花塞在我們每一個人的懷裏。濃烈的藥香從衣襟裏沖出,我們就不再在搖晃的馬背上瞌睡了。

山道嶙峋難行,積滿了雪後各處看上去都幾乎一模一樣,大合薩卻突然搖著鞭子指著一個地方說,這裏就是鷓鴣梁呀,我們瀛棘的閻浮提王當年就是在這兒中了遜王的伏,負了重傷。瀛棘那些將士的屍骨,只怕還堆積在這些冰雪的下面呢。

我看到他們的臉上都露出慘然的表情,卻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

我們跨過了一條冰凍的白色大河流,在夏天它的河水裏帶著一線線的黑絲,因為接納了龍牙河的富含黑草花粉的黑色河水,它們向西匯集入一條更大的河流墨弦河,然後向南猛拐,注入北陸最重要的河流之一雪嵩河中,它一路穿過蠻舞原、青茸原,匯集成八百裏的瀛海,然後繞過白梨城,向南奔騰到海。從這一條漫長的河流也能看出,瀛海確實接納承繼著陰羽原的洶洶血脈。

我們在路上艱難地走了三十天,終於越過了月牙湖,到了蠻舞原的北緣,這裏並不比陰羽暖和多少。大雪覆蓋滿了原野營帳,讓蠻舞何辛的金帳變成了雪帳。

他們如今的境況不如從前,但總歸比瀛棘要強多了。這多虧了蠻舞王投降得快,更兼還送上了自己的孫女——整個蠻舞原最漂亮的女人,青陽也沒太為難他們。

我就在蠻舞王的雪帳裏見到了我的外公。蠻舞王看上去和我母親、他那個輕盈美麗的女兒沒有絲毫相像之處。他端坐在鋪著黑鼬皮的龐大王座上,撓著胖嘟嘟的四五重下巴,疑慮重重地看著我,仿佛在掂量是福還是禍。坐在蠻舞王右首的一位下巴上蓄著長胡子的粗豪大漢,個頭很高,又笨重又肥胖,應當是我的舅舅蠻舞長青。他站起身來,用一只手將我拎在手上看。他的胡子很長很漂亮,不過他可是個遠近聞名的粗人。他轉過頭看著隨我而來的這幾名伴當,楚葉本是他們部族中人,也就罷了;賀拔蔑老的頭發已經快掉光了,他即便站在蠻舞的金帳中間,竟然也能發出微微的鼾聲;赤蠻雖然年輕,卻是跛著一條腿,袖子上還沾染著黑色的血跡,大合薩雖然身份尊貴,但他自從壓錯砝碼,看錯了瀛棘王的人選後就變得心神不定,更兼旅途困頓,這樣便更損自己的威嚴。

蠻舞長青哈哈大笑,他說:“我早聽說瀛棘能稱得上英雄的人物,只有瀛台白了,可惜這人已經踏上死路——你們看看他們的王派出來的家夥——瀛棘當真是沒有人了。”

除了我舅舅之外,我外公的營帳中還站著許多武士和親貴大臣,其中有一位年輕的那可惕,他那青銅鑄造的頭盔上有一束青色的盔纓,他目光冷峻,比吹了我們一路的寒風還要冷冽。“讓他們自己到自己的土地上去覓食,”他說,“當初瀛棘部強大的時候,可沒把你們看成好親戚。除了拖累我們,他們又做過什麽?這些糧食我看不能給,沒必要養肥了狼,讓羔羊挨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