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蠻舞宴歌 第九章(第2/4頁)

古彌遠最後贊嘆說:“你如果能謝絕了昆天王的大禮,眼睛便能看得更清晰呀。”

大合薩也裏牙火者驚恐地瞪圓了眼睛,驚異地問:“你怎麽知道?”

古彌遠笑而不答,突然指著我問:“你也看中了這個人嗎?”

我嚇了一跳,卻看見大合薩默默地點了點頭:“我已經把自己的生命交付到他手裏了。”他翻起一本極厚的貝葉書給古彌遠看,書頁上的灰塵如同厚雲一樣在帳篷裏散開,嗆得我一陣咳嗽。我認識那本書是薩滿們視若性命的《石鼓書》,裏面充滿了晦暗難懂和花哨難認的文字。他低聲地用古代的我們誰都沒有聽過的語言誦讀了一小段東西給古彌遠聽,然後問:“誰知此中隱秘,誰來揭露奧妙?萬象眾生從何而生,來自何處?眾神靈隨後出現,誰知來自何處?是隨意願,抑或盡在不言中。古代的大賢們讓我們尋找的,就是這樣的人嗎?”

古彌遠大笑著讓大合薩把那本書合上。塵土們斷絕了來源,卻固執地浮動在半空中不肯落下。他笑著對大合薩說:“我無意詆毀合薩的信仰,但我寧願相信刀子不磨礪就不會鋒利的道理。”

大合薩眯著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亮:“那麽誰可以做這塊礪石呢?”

古彌遠轉身對我招了招手,道:“你過來。”

他問我:“上次見面的時候,你問過我一個問題,還記得嗎?”

我點了點頭。

那天清晨,我和雲罄在那座藍色的沼澤地裏,看著他口吐光華,讓冰熒惑盛開。晶瑩透明的藍色花瓣如層疊的尖角打開,吐露出最裏面的黃色花蕊,那光亮照亮了我們三個人的臉,也照亮了周圍彌漫的白色霧氣。

“你可以做我的老師嗎?”我問。

“現在還不行,”他那時候直截了當地說,“你有雙冷漠的眼睛,是塊少見的坯子。不過……你眼睛底下還有東西在燃燒啊,把它滅掉吧,只有把你心裏所有的火都熄掉,你才可以拜我為師呢。”

“這幾天你做了什麽?”他微笑著看我,“你似乎已經變了很多,只是還不夠好。我到瀛棘去轉了一轉,所以來遲了——你還想拜我為師嗎?為什麽呢?”

“你見過我的父親了?”我問,瀛棘王的樣子本來已經在我的記憶中模糊了,不過他這麽一提又讓我把他想了起來,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清晰仿若昨日。古彌遠點了點頭,繼續看著我,我這才想起來他問我的是另一個問題。

那一天,在藍色沼澤地裏,他也問了我同樣的問題。

為什麽呢?那一句普普通通的問話如同一場搖動山河的地震鍥入我心,我感覺到冰殼下一些滾燙的東西流動了起來,它們噴湧而出,把我苦心搭建的堅硬外殼都融化了。這是第一次有人問我在想什麽。

我捂住胸口,感覺到心臟在裏面痛苦地縮成一團,我咬著牙回答說,我要救我的族人。我從出生就看到他們在生死間掙紮,到處都是毫無希望的人。他們能要求什麽呢?多一塊土豆,多一口熱水而已,他們就能活下去,可是他們等到的只有死。他們是被歷史遺忘的一代,沒有希望沒有將來,只有死亡緊跟在背後,就如同馬背後的鞍子。我想要救他們。

古彌遠用一種我看不懂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搖了搖頭:“如果你最終發現,你不但救不了任何人,還會殺更多的人,即使這樣,你也願意跟我學嗎?”

“我不信,”我喊著說,“我不信。沒有東西可以控制我們的命運,不應該有東西可以控制我們的命運。”

“包括神嗎?”

“包括神。”我攥著拳頭,斬釘截鐵地說。

古彌遠摸了摸我的頭,帶著似乎看透一切的笑:“其實,你就是神啊。什麽時候,你把心從上到下,凍成堅硬的一塊,你就可以來找我了。”

“我不想拜你為師了。”我說,其實我還是很想拜他為老師,但不知道怎麽就冒出了這樣的回答。

大合薩驚訝地把一壺水給碰翻了。古彌遠學識淵博,自立白衣道,實為一代宗師,他曾拒絕了青都“帝師”的稱號,跑來問這麽一個小孩願不願意拜他為師,已經是匪夷所思了,大合薩搖了搖頭,重新沏起一壺茶。他哈哈大笑地說,有這樣的瘋子要給人當老師,就有這樣的瘋子不給人當學生啊。

“這又對了,”古彌遠說,“不過為什麽呢?”古彌遠用他那雙古井一樣的眼睛看著我問,我覺得不用回答他也知道我要說什麽,我的每一步反應似乎都在他的算中。不過我還是說了出來:“我害怕。當我把冰下面那條滾燙的銅汁藏起來的時候,就會有可怕的事發生。”

古彌遠指向帳篷裏的人問我:“這些人跟隨你千裏迢迢到了蠻舞,毫無怨言地把自己的生命和將來托付給你,你愛惜他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