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蠻舞宴歌 第九章(第3/4頁)

我看著帳篷裏這些奴仆,忠心耿耿的赤蠻,瞌睡連天的賀拔篾老,眼睛裏只裝著我的楚葉,還有圓滑但是再無二心的大合薩。

“如果讓你犧牲他們的生命——因為你愛他們,於是讓他們去死,你會做到嗎?”古彌遠問。

“我做不到。”我低下頭說。

“可是他們願意去死,”古彌遠摸了摸我的頭,嘴角上露出看穿我心底的笑,“就是因為那些冰面下滾燙的銅汁,讓你永遠成不了一個好學生,等你能做到了,我再來問你。”

古彌遠在蠻舞原上住了下來。他似乎知道世間萬事萬物,談論起來口若懸河,再見多識廣的人在他面前無論提起什麽,他沒有不知道不清楚的。蠻舞部落裏的合薩與他辯論經文要義,莫不被他辯駁得大汗涔涔而下,蠻舞王對他也極其信任倚重,但我知道他不是為了蠻舞王留下來的。他每隔幾天就過來看我一次:“你還是不想拜我為師嗎?”

“你當了我老師又能教給我什麽呢?”我狡猾地反問,“我覺得自己沒有什麽要知道的。”

“你覺得是這樣嗎?”他的眸子是淡藍色的,總是溫潤如水,不溫不火,“別想得太多了,會把你的小頭想破了,從小的事情開始想一想吧。總有什麽你想知道的吧?你想知道怎麽才能控制住明月的亮光嗎?”

孩童的好奇心戰勝了我的謹慎,我老老實實地回答說:“想。”

“那太難了,我現在教不了你。”他哈哈大笑。

我想了很久,終於找到了另一個問題:“你是怎麽讓那群狼聽你的話的,它們都不咬你。”

古彌遠說:“這個很簡單啊,懂它們的語言就行了。”他起身站到帳篷外,突然吹起了尾音漫長的口哨,那聲音綿綿密密,在草原上傳遞了出去。過了良久,他身邊的地上突然間冒出了無數的隆起的地下溝渠,那會兒正是初冬,可是地下的土撥鼠卻紛紛從溫暖的地下鉆了上來,聚集到他的身邊,直到被飄到鼻子上的雪花凍得打了一個噴嚏的時候才猛醒過來,它們責怪地四下望了望,扭著肥碩的屁股急忙縮回到洞穴中去了。

“好玩!好玩!”我拍起手來,“要不你先教會我這個,我再決定拜不拜你為師。”

他又哈哈大笑,把那雙漂亮的淡藍色眼睛眯了起來,“我還從來沒有這麽吃虧過呢。好吧,就先教你這一課。”

他騎上馬,把我帶到沼澤地去,我們在那兒屏息凝聽鳥兒的叫聲,狼的嚎叫,熊的吼叫,虎的咆哮,猙的低嘯。“語言就是一種巫術,當你掌握更多的語言的時候,你就得到了更多的力量,”古彌遠說,“其實動物的語言是最簡單的了。”

晚上,我們就睡在那個小小的窩棚裏。躺在那些有些舊了的幹草上,我又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氣。

“古先生,疼痛是什麽?”我問他。

“好問題,”他帶著洞曉一切的表情微笑著看我,“你能聞到花的香氣,是因為有花在,你能感覺到刀子的冰冷,是因為有刀子在,它們都是外物給你的感覺,是嗎?”

“把你的手伸出來。”他命令說。我把手掌攤在面前的地上給他看,我的手還很小,紋路模糊,如同一張小小的發白的落葉。他要去我的那把漂亮的短刀,把它貼在我的手上,讓我感覺它的冰冷和無情,隨後刀光一閃,我甚至沒有意識到要縮手,那一刀已經透過我的手掌,把我的手釘在了地上。

“只有疼痛是你自己產生的。”他邊教導我邊哧的一聲,把刀子拔了起來。

血從我的傷口滲入黑色的土地裏,皮肉在我手上翻了開來,猶如一朵紅花。

我用另一只手緊緊地抓住自己的手腕,巨大的疼痛像劈裂了我的整條胳膊一樣竄上我的腦子。“為什麽它要疼呢,我不願意感覺到這種疼。”

“當你忘掉肉體的存在,就不會痛了,”古彌遠說,“疼痛讓你的肌體產生反應,讓它躲避。可是當某件事情無法避免的時候,我們就不需要它來告訴我們痛了。”

“我懂了。”我咬著牙說。

古彌遠叫住我,刀子在他手裏往下滴著血。他問我:“你為什麽要告訴那些青陽人,蠻舞的公主躲藏在沼澤地裏的小木頭屋子裏呢?”

一匹鐵甲鏗然的馬慢步跑過來,把地上的草葉踢到空中。馬上那個兇惡的虎豹騎兵按著鞍,探下身來喊道,“小孩,你看到什麽人出去了沒有?”

他的馬蹄聲仿佛敲在我的後腦上。我當然永遠記得那一時刻。

我左右看了看,在地上,我剛剛流過血的地上,找到了一朵剛剛生長出來的藍色的冰熒惑,其實,這麽漂亮的花不僅僅要生長在冰上,它還要靠吸取人和畜的鮮血而出生。它吸著我的血,嬌嫩無比。我把它摘了下來,遞給古彌遠看,它的毒蟄得我手指發麻:“你看這朵花,我不采的話,她也終究會死去。反正都要死的,早死一日,晚死一日,又有什麽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