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的糖罐

我當了七年小學老師,先是教國文,然後又教了一段時間的通識教育,最後覺得給全年級上通識教育課太辛苦,便主動申請當班主任,重新教國文,但只教一個班。就是在這個班上,我遇見了給我印象最深的學生,我不知道我的出現有沒有改變他的命運,但他卻實實在在地改變了我。

他的名字叫村下義宏,來自一個普通的工薪家庭,他平時愛穿白襯衫配黑色長褲,在同齡人都偏好色彩艷麗的衣服的環境裏,這身打扮顯得他要成熟不少,很多初識他的人都會以為他是國中生。

村下義宏的成熟也不僅限於外貌,不管在課堂還是課余,據我的觀察——我喜歡觀察小孩子,尤其是他們的眼睛,真的是這個世界上最純凈的物體,這是我平生最重要的愛好——他都表現得沉默寡言。我之所以說“表現得”,是因為我看得出,他不跟其他人說話,既不是出於害羞,也不是因為找不到有趣的話題,而是他覺得其他人幼稚,實在不值得他浪費時間。誠然,他的同學們確實很幼稚,他們最熱衷的話題是爭論誰吃過的糖果種類更多,而最喜歡做的事情也是吃糖,尤其是一種叫作VIGAS的巧克力糖,一直是他們的最愛。

村下義宏對這些就沒什麽興趣,他無意與同學們爭論糖果的知識——雖然他們帶了新的糖果來也都會分給他,換來他不以為然的表情。他大部分的時候都在做跟我一樣的事情——觀察別人。雖然我和他出於絕不相同的理由,但偶爾在課上目光相觸,兩個人也都會心一笑,就像在人間相遇的兩個半神,能給彼此以尊重,並不需要互相打擾。

我和他相差20余歲,卻成了未曾交談過的朋友,我們都還不了解對方,尤其是在這個世界生存了30年的我,並不指望只有9歲的村下義宏能理解我多少。

但這種觀點最終還是被改變了,那是在一個體育日的下午,學校舉行了運動會,所有學生都要參加,我把學生托付給旁班的同事,獨自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裏偷閑。

村下義宏沒有敲門就進來了,當時我正在擺弄手裏的VIGAS糖罐,右手剛好把糖罐裏的東西摸出來,陽光照射在上面,反射著奇妙的光芒。

我相信村下看清了我手指間夾著的東西。

那是一只人的眼球,準確地說,是一只7歲小孩的眼球,我起的代號是Black Onyx。

當然,也還有Mars、Moon、Purple等,它們都在糖罐裏,互相瞪視著對方,輕易不得見人。我能分辨出它們每一個的區別,眼白和眼仁的比例,每一道血絲的紋路,拿在手中的質感,我都了如指掌。

因為它們都是我親自從鄰縣的小孩眼窩裏挖出來的,它們都是我的寶藏,是我收集了幾年的結晶。

當然,我並不會對學校裏的學生下手,那樣太招搖,愛好這種事情,還是私人一些比較好。

雖然報紙上隔幾個月都會登載“小孩被連續作案犯挖去眼珠”這樣的新聞,但警察從來沒有找上門來,他們大概還在離我很遠的地方瞎忙活吧。

我沒有負罪感,但是,我也不想讓人知道。

所以我那時很緊張,因為我確定,村下看見了,以他的性格,大概還會在心裏泛起一個不冷不熱的概念:哦,原來挖眼珠的變態就是老師啊,真是笨蛋。

我正在猶豫是把眼珠當作VIGAS吞進嘴裏以作掩飾,還是惱羞成怒把村下的眼珠也挖出來。

他卻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對我說了一句:“老師,我是來取花名冊的。”

原來是這樣。我拉出抽屜,把花名冊給他。他眼神並沒有聚焦在糖罐上,接過冊子之後,他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任何變化,說了聲“謝謝”便離開了。

後來的幾周我都把更多的注意力投到村下義宏身上,我緊盯著他注視的方向,看他是不是會悄悄到辦公室檢查我的糖罐,甚至會不會偷走它。

因為,我確定他是跟我一樣的人。

我在這種緊張的日子裏度過了三個月,每天都害怕糖罐會突然消失,或者被掏得空空如也,還有村下帶著嘲諷的眼神,每次掃過我身上,我都有被俯視的感覺。他似乎在對我說:“老師,你的秘密被我知道了。”

這種煎熬終於在警察來到學校之後結束了。

他們滿校園尋找證物,還找很多老師和學生問話,我也被叫去了,他們問了一些行程方面的問題,比如某年某月某日在什麽地方做什麽,是否有能做證的人。

我清楚他們在找誰,而且,我從來就沒想過隱瞞罪行方面的問題,所以我一點不在場的證明都沒有,我成了他們的頭號懷疑對象。

但他們沒有證據,最關鍵的證物,他們一直沒有找到。

直到他們問詢了村下義宏。

那個白襯衫黑色長褲的少年從洽談室走出來之後,警察們就逮捕了我,擺在我面前的是敞開的糖罐,裏面一顆顆的眼球,怨毒地看著我,似乎有無數的話想要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