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鐘人

三個月前,我第一次見到醫生,我們的對話我還記得很清楚。

他聽完我絮絮叨叨的講述之後,只是望著我背後墻上的掛鐘,我不知道他是在發呆還是在思考,好半天,他終於說:“你丈夫沒有死。”

這是我希望聽到的答案,雖然之前遇到的,不管是肇事司機、交通警察,還是其他醫生,都反復跟我強調我的丈夫死了,但他們都拿不出證據,駁不倒我內心某種詭異的直覺——是,我們是出了車禍,我是很久沒再見到丈夫,但我就是知道,他沒有死。

可是,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裏。

“那他在哪兒?”我問醫生。

醫生沒有立即回答我,他拿出筆在紙上飛快地寫著什麽,寫完後遞過來:“你照著我的方法去做,應該可以再見到他。”

字跡一如他的同行們那樣潦草,我努力辨認了一會兒,然後覺得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你要我每天早起調鐘的時間?”

“對,每天調,一天都不能中斷,而且,要嚴格按照我指定的時間點和頻率。”

“你到底是醫生還是算命先生?”我也顧不得這句話是不是無禮了。

他一笑:“很多人都這麽問,你就當我是算命先生吧!因為,我馬上要說的一句話特別像算命先生。”

“你要說什麽?”

他身子湊過來,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我:“照我的方法去做,時間也許會很長,長得你無法忍受,長得讓你怨恨上天,但只要你肯相信我,就一定會再見到他。”

這是個神經病,我在心裏做出評價。

從醫生那兒回來的第二天,雖然沒有設置鬧鐘,我還是在早上7點30分醒來——我已經很久沒有起得這麽早了,自從丈夫消失之後,似乎也沒有早起做飯的必要了。所以,身體竟突然恢復以往的習慣,也讓我懷疑是否潛意識裏其實信了醫生的鬼話。

那好吧,我站上凳子,取下墻上的掛鐘,盯著鐘面,等待醫生指定的時間——7點50分。

說起來,這只鐘還是結婚前一天才挑好的,商場裏似乎就只有那種很土氣的鐘,不是金燦燦如同暴發戶的樣子,就是各種裝飾的亂燉,還是丈夫最後跑了很遠的地方才選到合適的。

快了,還有一分鐘就要到7點50分了,捏著旋鈕的手指竟然緊張得微微顫抖,額頭滿是汗水,我還真是沒用。

秒針指向了12!7∶50∶00!我輕輕扭動旋鈕,把秒針往回調了1秒,“哢嗒”,秒針發出清脆的聲響,7∶49∶59,呼,剛剛好。

我掃視整個房間,什麽都沒發生,什麽都沒出現。

這有什麽意義呢?

自那以後,除了每天早上起床把鐘調慢1秒之外,我的生活與往常——失去丈夫之後的往常——並無任何區別:翻出他的襯衫一件一件地熨燙,一件一件地折疊;在被我戲稱為“寡婦群”的聊天室裏與那些同樣失去丈夫的女人們聊天;參加父親給我報的職業課程,準備重新回到職場掙錢養活自己;下課後經過我們常去的公園,在長椅上坐著看日落,趁無人注意的時候哭一會兒;做他喜歡吃的菜,放上兩雙筷子,把兩只碗裏的飯都吃光,並代他謝謝自己的廚藝;睡覺時枕在他的枕頭上,他的味道還殘留在上面,一天天淡去。

我想夢到他,卻一次都沒有。

我想生活有些改變,卻一點都沒有。

我確定已經過去了23天,因為我已經把時鐘調慢了23秒,23次“哢嗒”,當別人家的鐘是7∶50∶00時,我手中的鐘卻是7∶49∶37。

我打電話要求醫生告訴我答案,做這種傻事還要做到什麽時候,堅持到何時才會看到結果?結果又是什麽——除了攪亂我的生物鐘之外?

醫生只是強調一定要相信他,其余的,他一概不談。

我討厭這樣的狀態,明知道對方是個拿我尋開心的神經病,還要把剩下的全部希望交到他手裏。

三個月過去了,生活終於起了變化,我在一間小公司做行政,有開明的上司和友好的同事,雖然回家經過公園時還是會忍不住鼻酸,但我相信,生活是在向著好的方向前進。

調時鐘的事情我還在繼續,一天都未停止,如今我的鐘已經比別人的慢1分半了,還是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麽用,大概,我已經把它當成一個無聊的遊戲了吧。

現在的我正坐在醫生面前,臉上有了一點笑意,不再像之前那般木然,“醫生,我可能要停止調鐘了。”

醫生兩手交叉放在桌上,似乎也比之前自信了不少,“能說下原因嗎?”

我說出一句爛俗的話:“我覺得,他也不想看到我每天這個樣子。”

“你的意思是——”

我點點頭:“嗯,我接受了,他死了,他不會再回來了。”

醫生鼻子裏哼了一聲:“其實,這三個月我也沒閑著,我計算了準確的時間,有了一個明確的結果,你再堅持一周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