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的妄想症

我面前坐著一個盲人。

他是從別的醫院轉送來的病人,理由是他們已經沒有條件治療他了。

他頭上戴著一只特制的頭盔,幾乎遮住了他的眼睛,這其實很諷刺,因為他的眼睛根本看不見。

他的病歷很長,每一段都像是胡言亂語,再加上這些醫生寫的完全無法辨認的字跡,使我沒有耐心把它看完。雖然我出診的科室一直被其他同行視為“醫生比病人還要神經”的典範,但並不妨礙我堅持自己的職業準則——我只相信自己的第一手判斷。

於是我說道:“能描述一下你的病症嗎?”

病人搖搖頭,幹裂的嘴唇嚅動了一下:“他們說,我得的是妄想症。”

“怎麽個妄想法?”我看了看窗外,今天天氣不是很好,陽光不能像往常一樣照射進房間裏來,顯得這間屋子頗有寒氣。

“就是,就是只要我腦子裏有了一個念頭,我就會順著那個念頭繼續想,想它會變成什麽樣子,帶來什麽結果,我完全控制不住它。”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能舉個例子嗎?”

“比如當我聽別人說我唱歌好聽的時候,我會想我唱更多的歌給別人聽,唱得越來越好。然後有一個人是音樂制作人,他聽了我的歌聲之後決定對我進行包裝,還找來了國內最優秀的制作人為我打造專輯,我的第一張專輯賣了200萬個拷貝,我拿了國內很多音樂獎,雖然還只是新人獎,但第二年,當我的第三張專輯賣出2000萬個拷貝的時候,他們已經開始認真考慮給我個正經的音樂獎了。我成為史上最成功的盲人歌唱家,巡回演出一直開到了美國,美國總統接見了我,他說——”

“停。”我打了個手勢,然後才意識到他看不見。

他咬了一下嘴唇,似乎停止這些幻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說,你的妄想症就是能順著一個沒太大意義的事情一直聯想到最……怎麽說呢,最不可能的劇情?”

我很難判斷他臉上是不是有因被冒犯而不快的神情,“可以這麽說吧,這種妄想每次都會持續很長很長時間。”

“為什麽認為它是病呢,為什麽要阻止它,擁有豐富的想象力不是一件壞事吧?”

“醫生,我太沉迷於這種妄想裏了,就像染了毒癮一樣,很難走出來,除非我最後在妄想的空間裏看穿自己所處的虛幻空間,不然我根本清醒不過來,可一旦醒悟,明白現實裏自己的渺小和無能,就會陷入絕望當中,然後我不得不再去妄想裏尋找安慰,這不是惡性循環嗎?”

“沉迷於虛妄而罔顧現實,我明白了,這種病雖然少見,但我在國外做助手的時候還是見過幾例的。不過你跟他們的表現似乎有些不同,好吧,不管怎樣,你先給我展現一輪妄想吧,我必須親眼見到病症才能研究治療計劃。”

“我戴著這個頭盔,沒法妄想,這是那家醫院給我設計的。”

我對這種治標不治本的方法很難產生認同,我走過去幫他把頭盔摘掉,然後說:“就從你治好妄想症這件事開始想起,你所有想的內容都要說出來。”

“如果我治好這個病,我就會有更多的精力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實實在在的事情,而不是虛假的東西。”

“那你最想做的是什麽呢?”

“我想當一名醫生。我大概會去上醫學院,作為一名年齡很大的殘疾人,這個決定肯定會引起轟動,也會讓其他人覺得我自不量力,但我就是要堅持,我起得比別人早,努力得比別人多,因為我心裏有一個必須實現的夢想。”

“是什麽?”

“治好自己的眼睛。目盲的情況每個人都不同,只有盲人自己才最了解自己。我成為醫學院最年長的畢業生,我進了一所大學附屬醫院,繼續搞科研,我只花了三年時間就理清了自己目盲的病理,又用了三年時間,做了大量動物實驗。之後我研制出了新藥,一種只對我自己有效的藥。”

“吃下去,有效果嗎?”

“有的。剛吃下去第一顆,我就能睜開眼睛了,這是40年來從未發生過的事情,”說到這裏,盲人真的睜開了他的眼睛,“吃下第二顆,我眼前已經有了模糊的白光,吃下第三顆,這些白光越來越清晰,漸漸匯聚成人形。”他的眼睛烏黑發亮,正滿含熱淚地望向我這邊。

“你看到了什麽?”我不動聲色地問。

“我看到一個盲人坐在我面前,他頭上戴著頭盔,頭盔遮住了他的眼睛。”

我冷冷一笑:“那麽,你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麽了嗎?”

他近乎絕望地說道:“是,我看到的,是我自己,你就是我自己!”

那個晚期妄想症患者全身一震,看樣子又是從某個妄想之中醒了過來,他兩手使勁摳著自己黑洞洞的眼眶,嘴裏喊著誰也聽不懂的話語,整個人從椅子上跌到地上,滿地打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