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售“愛情回憶”的你(第2/3頁)

你說那好啊,既然不肯出門,就待家裏跟我學織毛衣吧。他跟你織了三個月,織出一雙襪子,一長一短,滿是線頭,你批評他毫無天賦,終於把他罵出門跟老夥計們去下棋了。

現在,天氣冷的時候,你會穿著那雙襪子睡覺,一腳蹬出床沿,也無人阻止。

我試著指出你故事裏的錯誤,你的養子當時已經工作十年,而不是還沒高考。你尷尬一笑,說看來是記錯了。我知道,記憶正在流失,一切正常。

你又說起他工作上的一件事,因為項目推進速度太快,和他配合的兄弟部門連續加班也趕不上,為此到上司那裏告了一狀,上司不問青紅皂白把他叫到辦公室罵了一個小時,說他不重團結,不懂為人,還威脅要罰錢以作警示。他回家跟你抱怨這事,幾杯酒下肚,說來說去都是想不到幹了20多年,配合如此默契的上下級,還抵不過別人兩句讒言。

你正準備開導他的時候,上司的電話打了過來。你搶過來接了,連珠炮地質問對方怎麽回事,還搞不搞得清楚誰是好員工誰在吊車尾,大不了我家男人不幹了,以他的本事,還怕找不到下家嗎?

你的彪悍上司早有耳聞,賠了幾句不是並認了錯,總算還了你丈夫清白。從那以後,公司都說他“家有虎妻”,同事們誰也不敢再招惹你。

從頭到尾,你都沒有提起上司的名字,以前你好像記得很清楚。嗯,那些不重要的人,正在從你的腦海裏消失。

你談起你們第一次去福利院見你們養子時的情景。一群小孩坐在教室裏,你們隔窗悄悄看著他們,也猜不到哪一個會進入你們的家庭。你們各有一套挑選的標準,你的標準是孩子必須長得像他,他的標準是孩子必須長得像你。

他們上了一節音樂課,學著唱《排排坐,吃果果》,咿咿呀呀,聽不出唱的是普通話還是廣東話。

你們最後選了一名四歲大的小男孩,唱歌很努力,卻又很安靜,下課後既沒有跟男孩搶玩具,也沒有拽女同學的辮子。更重要的是,眼睛像他,鼻子像你。

我問你具體是哪一天去福利院的,這樣重要的日子,你卻說忘記了。我在屏幕上又標注了一下,將要剝離的記憶區域漸漸成型。

你說起你們在幼兒園外站了兩個小時的那天,看那些小朋友在老師帶領下跑來跑去,扮小雞,扮老虎,踢毽子,丟手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他說,小孩兒真麻煩。

你說,是啊,還經常弄壞東西。

他說,何止,他們還會把自己也弄壞。

你們哈哈大笑,直不起腰。

笑完了,他陪你去醫院,照著醫生的吩咐,簽了字,切掉了卵巢,保住了性命。

這應該算是痛苦的回憶,標記之後,我注意到只剩下邊邊角角。屏幕上,你的大腦興奮區域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完整,我汗濕的手握著鼠標,等待著最後的時機。

你說那天晚上你和某個人喝酒喝到淩晨兩點,什麽都說,什麽都談,官場腐敗商場狡詐,天上掉了飛機,明星八卦同事犯賤,路上的老太太倒地不起,收不住,停不了。你記得那天晚上你無處可去,你被房東趕了出來,因為他要收回房子給女兒做嫁妝。

你喝得醉醺醺的,滿嘴胡話,說結婚有什麽了不起。

陪酒的男人說,就是,大不了我們也結給他看看。

我問你記不記得那個人是誰,你搖頭。終於,我鎖定了全部深層記憶,所有關於他的事情都將被完整地剝離出你的身體,一點不剩。

最後,你說那天是一個雨天,你站在公司樓下,沒有帶傘,眼巴巴盼著雨停。你看著水汽蒙蒙之中,一個撐傘的人朝你走過來,他笑起來臉上有酒窩,大概能緩和陌生人之間尷尬的空氣。

你們都構思著各自的開場白。

你說到這裏,戛然而止,迷茫地問我知不知道那個走過來的人是誰。

我點頭說知道,是你後來的丈夫。

你問,他對我好嗎?

我笑著點頭,然後點擊了“確認”。

全部關於他的記憶,剝離殆盡,抽身而去,就像他從來沒出現過一樣。

媽媽,這是你的故事,是我第五次講給你聽。

爸爸去世五年來,你每一年都要求我抽走關於他的記憶,再按日期一天天地重新移植回你的大腦裏。

是啊,我相信,相信你的記憶一定賣得出去,因為唯一的購買者就是你自己。

我明白你這樣做的苦心和目的,你是想和他重新認識,再經歷一次你們之間的感情,讓你們之間的故事無限輪回下去。

可是,你最後還是要接受他已經不在的現實,所以,即使沒有回應,我也要繼續請求你,不要再有下一次。

就讓那些回憶,甜蜜也好,平淡也好,一直陪伴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