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場的布娃娃

常女士在燒傷科裏是個特殊的病人,她是在沖回著了大火的家之後被燒傷手臂的,這並不是特殊的地方,特殊的地方在於她是為了什麽。

我是回去救那個布娃娃的。

不管是面對消防署,還是醫生,她都是這樣回答的。

她描述整個過程的時候很平靜,完全不在乎別人不理解的目光。她說布娃娃在臥室的角落裏,被一只燃燒的櫃子壓住了,她拼盡全身的力氣才把櫃子擡起來,手臂就是在這個時候被燒爛的,只可惜娃娃也已經被燒成灰了,沒能救出來。

她臉上的神色頗為遺憾,明顯不為自己,而是為了那只布娃娃。

作為其他科的主治醫生,我必須展現出自己與燒傷科同事的不同——以堵住他們惡毒的嘴,所以我追問了一句:“為什麽要去救布娃娃?”

常女士回答說是因為冬冬想要,冬冬站在火場外面,想要他的布娃娃。

冬冬是她五歲的兒子。

我大概猜到是什麽病,便又問:“冬冬只是在腦子裏冒出這樣的想法,並沒有當面告訴你對吧?”

“沒有。”她回答說。

我拿出筆記本開始寫,同時跟她解釋說:“你這叫移情失控症,因為太愛一個人,你的意志和靈魂都被你愛的那個人的心志控制了。具體到你這裏,就是你移情到了冬冬身上,冬冬的想法可以完全控制你,你在那一瞬間失去了自我,也失去了作為成年人應該有的判斷能力,淪落成為他執行意志的工具。”

她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她不信。

那是當然,沒有哪位病人是主動來看我這個科室的,我繼續解釋說:“你的情況已經很嚴重了,能不能治好還需要觀察幾天,明天我再來給你做全面的神經檢查。”

可惜,我沒能等到明天。

當天夜裏常女士就死了,她躺在床上,原本用來包裹手臂的繃帶全部被解開,懸掛在床的兩側,她的兩只手狠狠地掐著自己的脖子,沒有皮膚的傷處滿是四溢的體液和黏膜,鮮血在她胸前浸成一片。

她是窒息而死的。

法醫在報告上寫著“自殺”,當然,這違背常識,因為人不可能在不借助工具的情況下完全抑制自己的呼吸。

但他們找不到別的解釋。

我看著冬冬的眼睛,明亮透徹,天真無邪。

我問他前一晚在做什麽。

他說睡覺。

我問是不是做了什麽夢。

他點頭說是的。

我問是什麽樣的夢。

他說:“我夢見布娃娃很不高興,它恨我!它恨我沒有把它救出來,恨我讓它被活活燒死。它要我死,要我用命賠它。”

“然後你就驚醒了是嗎?”

“嗯,是的。”

“醒了之後,在想什麽?”

“在想殺死自己。”冬冬幽幽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