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沒之主

我是一名醫生,我的科室在醫院的最頂層,很少有病人來找我,因為他們一般不會得需要我診治的病;也很少有同行來跟我交流,因為他們都認為我擅長的領域不屬於現代醫學,而屬於古代巫術。

基本上,他們都認為我是神經病。

可能跟我的病人們有關,前段時間被我治好的“大笑瞬移症”患者和“星座混亂症”患者,無論怎麽看,都具有神經病的潛質。作為他們主治醫生的我,同樣被認為精神不正常也就無可厚非了。

但不管怎麽說,我至少不是個惹麻煩的人。我的工資只是正常水平,住的只是租來的房子,老婆長得也不怎麽好看,完全沒有一點人生贏家的痕跡,所以大家總還不至於恨我。

可是,最近幾天,我卻招惹了一群人,他們都是醫生,確切地說,是神經內科的醫生。我知道,聽到這裏,你一定以為老天終於開眼讓我的腦子崩潰了。

不是的,我自感還算正常。事情的起因,是神經內科的一位病人。這位病人姓吳,大家管他叫吳老頭,得的是現代老年人的常見病——老年癡呆症。按理說,這個病當然不歸我管,我確實也沒能力管,他自七年前起就隔三岔五地去神經內科看醫生,也從沒想過來找我。

而這次,我之所以冒著被同行戳脊梁骨的風險去找他,是因為他快死了。

得了老年癡呆症,簡單地說,就是智商退化,記憶退化,惡化到最後,什麽都不會,什麽都不記得。吳老頭也一樣,一年前起,他就已經不認得人了,兒女也好,老伴兒也好,統統不認得,看見誰都是同一副表情——一種“我對你沒有敵意,也沒有任何親近的意思”的表情,說得文藝一點,叫作“全世界都只剩下陌生人”。

其實以我的觀點,將死的吳老頭,大概連自己是人這一點都忘記了。當然,我不能把這話講出口。

在得到吳老頭快死的消息之後,我就每天往神經內科的護理中心跑,天天守在他身旁,只幹一件事——給他講故事。

講的都是他自己的故事,比如他是在哪兒遇見他老伴兒的,他們年輕的時候最常去的約會地點是哪裏,他老伴兒最愛做給他吃的是什麽菜,等等。講的這些全都不是信口開河,而是照著他家裏那本厚厚的相冊,一張張講過來,幾十年攢下的照片,一張沒落下。講得我口幹舌燥,頭昏眼花。

吳老頭毫無反應,他現在的狀態早已超越“我沒有敵意,也不想親近”,而是多種並發症爆發,眼睛睜不開,全身癱瘓,呼吸都要靠機器。

也因如此,神經內科的同行們才到院長那兒告狀說我騷擾病人,而且是騷擾一個垂死的病人,情節之惡劣,心理之變態,完全滿足吊銷執醫許可的條件。

院長問我動機是什麽,是想攻克老年癡呆症嗎?

我搖頭說不是。

他又問那是想喚醒這個病人嗎?

我還是搖頭說不是。

他一拍桌子,說那你到底想幹什麽?

假如這個時候我不能證明我其實是吳老頭的兒子的話,就肯定會被就地正法。但我確實不是吳老頭的兒子,所以我只好保持沉默——畢竟,真正的原因更不能說,說出來的話,等於公開承認我是瘋子了。

院長對我裝死的表現非常不滿,要我寫檢查。

我說可以寫,但有兩個條件:一是檢查要在吳老頭死之後寫;二是吳老頭彌留的時候我必須在場。

院長大概是被我驚人的勇氣震傻了,沒怎麽糾纏便同意了。

時間過得很快,對吳老頭來說更快,一周之後,神經內科通知我去見吳老頭最後一面,我飛奔而去,抱著那本厚厚的相冊。

吳老頭喘得很厲害,眼角帶淚,嘴角流涎,深陷在眼窩裏的眼珠一絲光都看不到。神經內科的同行們守在他身邊,認真地看著記錄數據的儀器,隨時準備宣布他死亡。

我默默走上前,把相冊翻開,一張張地給他看——或者,他根本看不見。

但我還是願意相信,相信還有最後一線生機,還有最後回光返照的奇跡。

“能想起來嗎?”我輕聲問,生怕聲音太多震碎他余下的生命力,“能想起她的名字嗎?”

吳老頭舌頭往外頂,我知道他在努力,其他醫生也好奇地擠過來,他們大概是想知道最後的謎底到底是什麽。

“你想得起的,我知道,你沒有忘。”我繼續鼓勵他。

伴隨著噴出的口水,吳老頭發出了第一個音節:“唐——”

那是她的姓氏。

時間無幾,死神,請再給他一點時間。

我握住吳老頭的手,耐心地等待他回想,他滿頭大汗,胸口強烈地起伏,終於——

他說出了那個名字。

也就在同一個瞬間,我們的身後,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和啜泣,我回過頭,我知道那是誰——吳老頭的妻子,唐老太站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