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水瓶裏的魔鬼

我是一個魔鬼,住在一只暖水瓶裏。

我與其他同類沒什麽不同,不管是住在神燈裏的,還是住在水瓶裏的,我們都一樣,我們都要等待那個打開瓶口的人,然後實現他的三個願望。

等了很多年之後,我終於遇上了這麽一個人。

當時,那只軟木塞被輕輕地拔下,“啪”的一聲,陽光照進來,曬在我的犄角上,我仰頭看去,一個女孩正微張著嘴,俯視著我。

我出場的樣子盡量不那麽嚇人,變成一團棉花糖一樣的小精靈模樣,用兒童節目主持人的語氣向她作自我介紹。還好,她這個歲數的孩子都看過《阿拉丁神燈》,沒看過《漁夫和魔鬼》,她很快就明白我是幹什麽的了。

“精靈,你能幫我實現願望?”

“是的,不管什麽願望,除了創造生命和控制人的情感,我什麽都可以幫你實現。不過,一共只有三次機會,你要想清楚。”

她昂起頭看著我,伸出手摸我頭上的犄角,“精靈都長你這個樣子?”

“對,都這樣。”

“看起來——”她似乎很懂行地點點頭,“挺可怕的,像魔鬼。”

這已經是我最可愛的扮相了,“真是對不起。”

“我要說願望了。”她高興地拍手,身子跳起來,紅色的皮鞋踩在地板上,“咚”的一聲。

“你說吧。”這樣的小女孩,是要巨大的玩具熊,還是要全套的芭比娃娃,或者是一屋子的漂亮衣服,又或者是一大箱零食,全在於她的性格,是缺乏安全感的、愛美的,還是貪吃的,不會有其他的——

“你讓我的數學老師死掉吧。”

“什麽?”

“我的數學老師啊,是個阿姨,很煩的,我想她死,你辦得到嗎?”

她的雙眼純凈得像兩片湖,清澈見底,一眼就能看到水底的死屍,“你明白死是什麽意思嗎?”

“明白呀,死就是這個人沒了,沒了多好,反正我不喜歡她。”

“可是,她是你的老師,你怎麽能隨隨便便就——”

“哎呀,你話好多呀。”她捂著耳朵晃腦袋,“你行不行啊,是你說的可以幫我實現願望的,我又沒有求你!”

“好好好,我幫你實現,明天她就死,滿意了吧?”按行規辦事就行了,我本來就不是什麽天使,她要殺人就幫她殺唄。

第二天,教室的電風扇掉下來,切掉了數學老師的頭,斷開的脖子就像被車撞壞的消防栓,高壓沖擊出的血液射向天花板,如同噴泉。

我不知道她對這個結果是否滿意,因為她很久都沒有再來找我,剩下的兩個願望就像長在背上怎麽也撓不到的兩個疙瘩,沒日沒夜地折磨著我。

直到七年之後,她又擰開軟木塞,我鉆出暖水瓶,擴張身軀,飄浮在半空中,等著她的吩咐。

她已經長大了,一頭齊肩長發,細長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帶著輕視的笑容。

“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這次又要我殺人嗎?”

“哎喲,你別把我說得那麽兇殘嘛,我又不是什麽十惡不赦的惡婦,哪能動不動就殺人?”她還是喜歡穿紅皮鞋,配上白色的襪子,就像染血的牙齒。

“好吧,那這次的願望是什麽?”

“你會整容嗎?”

這比殺人簡單多了,“沒有什麽是我不會的。”

“那你把我的相貌整成這個樣子。”她遞過來一張照片,“不要一模一樣,七八分像就行了。”

照片上的女人有些眼熟,“我是不是見過她?”

她拍拍手,笑得兩眼眯成一道縫,“你記性真好!準確地說,你見過她的頭!”

噢,這是七年前被電風扇切掉頭的數學老師。

“你是不是……壓力太大,精神出了問題?人是我殺的,你不必——”

“哪兒那麽多廢話,你才精神有問題,我正常得很,你只管給我整容就行了。”

我嘆息一聲,雖然後悔無用,魔鬼也不能拒絕許願,但把她變成這個樣子,我還是心存歉疚,我伸出手蓋在她的臉上,吹了一口氣。

我又回到暖水瓶裏,不再與她見面,這樣也好,盡管只是七八分像,但我也不想看到被我親手切下的頭長在她的身上。她要頂著那副面孔去做什麽,我想不出來。可以確定的是,她瘋了,少年殺人的經歷吞噬了她的靈魂,她應該不會再來找我了。最後一個願望注定永遠兌現不了,只能在我身上潰爛、流膿、發臭。

但是,某一天,軟木塞還是被拔掉了,天光灑入,一片亮堂。

我又見到她,手指上戴著結婚戒指,“幾年了?”

“四年,等挺久哈?”

“無所謂,魔鬼對時間不敏感。”

“我一直以為你是精靈。”

“就算是精靈,殺了人也變成魔鬼了吧?”

她蹺著腿,紅皮鞋一晃一晃,“你在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