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第3/13頁)

林珊無條件地愛著父親,同時也對父親的弱點不抱幻想。

她也愛這世界,愛這個上午,不過也同樣不抱幻想——或者說,她是這樣想的,並且頗以之為傲。只因她年紀尚小。

她頭上戴著一朵緋紅色的牡丹,手裏又拿著一朵黃色的,早先有人向父女倆發出邀請,此刻二人正走路前去赴約。此行是因為父女二人收到一份請柬,不然林廓也不會去那人府上。

這是個風和日麗的上午。就在距此兩年半以前的一個秋日上午,一個叫任待燕的男孩,和林珊一樣年輕,卻不像林珊那般自信了解這個世界,帶著一張弓、兩柄劍和一菔沾血的羽箭,鉆進城東的山林裏。

延陵的席文臯是整個奇台最受人敬重的人物。如今的他滿臉皺紋,所剩無多的頭發全都白了。他深知自己的名聲,卻從未得意忘形。盡己所能地活得有尊嚴,就能換來時人的贊譽,有些時候確是如此。

席文臯做過高官,當過翰林學士,還當過史館修撰,同時也是一位詩人。年輕時,他還度曲填詞,並且讓“詞”這一形式在文人雅士當中流行起來。而他的文人圈子裏還有人讓“詞”變得更加高雅。他的書法技藝,以及他在朝中對門人的不吝提拔,都為他贏得了名聲,這名聲中還包括他熱愛美物、美景和美人。當初在朝為官許多年,他幾乎把持住每一個重要的衙署,先帝在位時,他做過參知政事,後來當今的官家繼位,他還當過一陣子宰相。

當然,這個“一陣子”足以把故事講清了。

他在自己的園林裏,端起一盞青瓷茶杯,抿一口澤川茶。這青瓷茶杯色澤賞心悅目,正配得上這個季節。上午的訪客裏,有一位會帶來無比的酸楚,另一位或可沖淡這樣的滋味。快到晌午了,他在日光中想著官家,想著朝中的朋黨之爭,還有人這一輩子的起起伏伏。他心想,有時候,活得越久,越沒活夠。

在世人看來,有些人其實一輩子都平平順順,沒有起伏波折。沒錯,每個人都要從蹣跚學步的小兒長成身強力壯的大人,又變成風燭殘年的老人,一變天,一多走幾步路,就會腰酸腿疼。不過這並非仕途上的起伏。農人不會有這種起伏,農民種地,這一年過得好還是不好,要看那年天氣如何,有沒有蝗災,還要看軍隊會不會在農忙時節把自家兒子抓去當兵。

然而,奇台官員的仕途卻經常充滿波折。影響仕途的原因有很多:自己在朝中有沒有失寵,西邊戰事進展怎樣,天上有沒有出現彗星,讓官家不安,諸如此類。更嚴重的,官員還可能受到發配,這就像是隕星砸向大地。

倘若被發配到南方惡瘴之地,沒準兒就死在那兒了。

席文臯此刻就有朋友被流放到那裏,只是彼此山海相隔,罕有書信聯系,也不知他們如今是生是死。這都是他的摯友,每念及此,席文臯不免悲從中來。時局艱難,這一點不可忘記。

他自己也正遭受流放,不過只是流放到這裏,他的老家延陵。只是讓他遠離朝廷,讓他在朝中失勢,生活倒並不艱難。

席文臯人望極高,就連太師杭德金及其門生都不敢要求官家對他再下狠手。杭德金能推行新法,能扭轉奇台千古不易的治國之策,可即便如此,在對待席文臯時,他還是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絕。

平心而論,杭太師或許也不想要他死去。很多年前,他們還經常書信往來,甚至切磋詩歌。先皇在位時,兩人還和而不同地在先皇面前辯論國策,不過,今上繼位以後就再無此美談了。時移世易,宦海沉浮,如今,老對手杭太師……也老啦。聽說他目力越來越差,而官家身邊的,已經是另一群人,更年輕,也更冷酷。

不管怎樣,席文臯只是被趕出京城,不再過問政事,在延陵他仍然擁有宅院,可以讀書寫字。而遠在萬裏之遙的南方,去那裏的人都九死一生。

文宗治下的奇台第十二朝不會處死名譽掃地的官員。席文臯苦笑著想,官家是天下第一雅士,而處死官員太過野蠻殘忍。朝中失勢的朋黨只會受到流放,有時候發配地太遠,遠得他們就算變成鬼都沒辦法回來報復。

今天要來兩位客人,其中一位,就是被發配到這樣一個荒蠻之地。他要渡過大江,經過兩岸的魚米之鄉,翻過兩道山脈,穿過濃密潮濕的森林,一路前往一座地勢低窪、瘴氣彌漫、僅在名義上屬於帝國的海島。

只有最嚴重的政治犯才會流放到零洲島。朝廷把他們送到這裏,由著他們寫信作詩,最後自生自滅。

這人過去是席文臯的學生,曾經追隨過他,如今卻要發配零洲,走得比自己還遠。這也是他的一位摯友,或許該稱之為知己吧。今天是個大日子,席夫子告誡自己,好讓自己保持莊重。分別時,他會依照舊俗,為這位知己折一條柳枝,但如果哭出來就太丟人了,況且他也不願意讓對方因為老人家的淚水而對前路感到躊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