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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他邀請另一位客人同來的原因之一——來調劑會面時自己的語氣和情緒,克制心中惆悵以維持體面,自欺欺人地假裝還會再相見。他老啦,朋友卻遭到貶謫。真實的情況是,往後的重陽時節,他們再也沒機會一同登高飲酒了。

千萬別去想這些。

人一老,眼窩子就淺。

席文臯看見家中一個年輕的侍女從屋裏走出來,正穿過花園。他一向喜歡讓侍女,而非家丁來報信。一般人家不是這樣,可他這是在自己家裏,一切他說了算,何況來送信的正是他最寵愛的侍女。她今天一身藍色絲綢衣裳,頭發梳成精致的發髻——這兩樣都與她的身份不符,畢竟她只是個侍女。她沿著曲徑一路走來,來到席文臯所在的涼亭裏。當年設計這座小庭院時,席文臯有意把園中小路造得曲曲折折,跟宮裏的一樣。“臟東西”只會直來直去。

侍女施過禮,說一位客人已經到了。來的是那個有意思的人。席文臯這會兒並不太想見他,可他又不想在見到另一個人時過於傷心。光是這個春日的上午,就能喚起他們太多的回憶。

席文臯看見林廓還帶了個人來,這下他的心情倒真的起了一點變化。這變化來自他心中對自己的揶揄。席文臯一向樂意自嘲,並把這作為自己失勢後的某種心理補償。可是,為什麽時至今日,自己一大把年紀了,還是會對眼前這位妙齡女子——個子高挑,不經世事,既優雅又笨拙——一見傾心?

很久很久以前——另一段、另一種記憶——席文臯的政治對手想要把他趕下台,於是說他引誘自己表妹亂倫。席文臯因此受審,這個指控並不屬實,到最後他們失敗了,不過對手做得很聰明,所以有那麽一段時間,席文臯的朋友都不敢接近他。那個時候,有人已經開始因朋黨之爭而丟掉性命了。

席文臯受審時,政敵還呈上一闋詞,說這是他寫給表妹的,那首詞還不錯,就算是在公堂之上,他也忍不住要佩服這幫仇家。不過真正的聰明之處在於他們居然會用這樣的方式來對付他,因為他對美色的沉迷可謂盡人皆知。

這個愛好終其一生都未改變,而他這一生相當漫長。

那個表妹生得甜美,性格羞怯,後來嫁了人,生了孩子,多年前已經辭世了。席文臯先後娶過兩位妻子,也都離世了,其中後一位更討他喜愛。他還有兩個妾,也都去世了。席文臯也哀悼過她們,並且以後再也沒有納妾。兩個兒子,也死了。他還侍奉過三位皇帝。還有好多朋友先他而去、一大堆敵人死在他前頭。

於是,看見那女孩隨著林廓一道快步走來,席文臯還是放下青瓷茶杯,忍著膝痛起身相迎。他心想,這是好事,有的人可能完全不懂得享受生活,和行屍走肉無異,他可不想變成那樣。

杭德金一黨借“新政”對官家施加影響,而對於官家會被引向何方,席文臯也自有看法。他向來自視甚高,至今都相信自己的觀點關乎國祚昌隆。比方說,他十分反對跟祁裏打這場漫長又愚蠢的戰爭。

林廓停住腳步,拜了三拜,又趨前,林廓和席文臯同為進士出身,又是受邀來訪的客人,行此大禮簡直恭敬得近乎阿諛了。林廓的女兒得體地站在他身後兩步的地方,行過兩次禮,猶豫了一下,隨後又施一禮。

席文臯捋著胡子,繃著臉。顯而易見,女孩是出於尊重父親,才和父親一樣行此大禮,她自己其實不以為然。

這姑娘還沒開口說話,就已經十分有趣了。席文臯發現,這女孩長相不算標致,卻生了一張機警又好奇的臉。他看見她眼神瞥過自己的青瓷茶杯和漆制茶盤,還仔細審視涼亭。涼亭的頂棚是席文臯請三彩先生仿照第七朝的長韶畫風創作的。

去年,三彩先生也辭世了。又少了一位故人。

“尚書大人,別來無恙。”林廓的聲音輕柔悅耳,席文臯早就不是什麽尚書了,不過他並不介意別人如此稱呼。

“托福,托福。”席文臯答道,“席某戴罪之人,員外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啊——不知這位是?”

“這是小女林珊。在下一直想趁牡丹節帶她出來長長見識,於是擅作主張,讓她隨我一起來拜會大人。”

席文臯這才露出笑臉。“林先生可別見外,來得正好,來得正好。”

女孩卻還是一臉警惕,沒有笑。“詩余本毫末技藝,卻經由大人的手筆,贏得世人的尊重,得見大人真容,卻是小女子之幸。讀過大人月旦詩余的文章,真如醍醐灌頂,受益良多。”

席文臯眨眨眼睛,心想,這是好事,值得謹記在心,好提醒自己,生活中還是會有驚喜。

即便對於男子,甫一見面便發此議論,也足見其自信非常。而說這話的,居然是位姑娘。顯然她還待字閨中。她頭上戴著一朵牡丹,手中也拿著一朵,還站在他的花園裏,點評自己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