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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待燕在城門口收韁勒馬,他要好好想想。他拍了拍馬脖子,這畜生性子勇猛,體格壯碩,已經全速跑了很長一段時間了。任待燕發覺,人還真的會跟一匹好馬產生難以割舍的情感。

他一時沖動——不過也未必是沖動——脫下身上的貉袖,免得別人根據貉袖認出他是個軍官。士兵進城需要亮明身份——軍隊是一種威脅,這種想法由來已久。任待燕不想騎馬繞著城墻回到城西大營。他疊好貉袖,把它塞進鞍袋裏,穿過城門兩旁的火把,進了新安城。他朝守門的禁軍點點頭,這些士兵也沒什麽需要提防的。這裏沒有,任何地方都沒有。

空曠、黑暗的皇宮在他左側現出龐大的身軀。當今聖上則在這裏以東、距離遙遠的另一座市鎮裏,不只是正在安寢,還是輾轉難眠。

如今他對新安已經有所了解了。任待燕北上獨自潛入蕭虜之前,他們在新安大營裏待過一段時間。越境偵察,在當時似乎很有益處,如今看來卻未必是這樣。

任待燕還不曾在夜裏騎馬穿過新安。城裏到處都能看見人,卻跟漢金沒有一點相像,甚至不如夜晚的荊仙。眼前所見,處處都是七零八落,就像殘局裏留在棋盤上的棋子。任待燕發現自己走在寬闊的禦街上。今年初夏,有天早上他第一次來到這裏,眼見禦街的寬廣,他感到強大、興奮,膨脹。他將之視為奇台舊貌——和未來——的象征。歷史不是負擔,而是挑戰。奇台配得上這樣一條禦街。他當時想,今生所求,就是要達成這一目標。

來新安沒多久,任待燕就經常派部下入城,讓帶隊的軍官領著弟兄們或步行、或騎馬,列隊穿過禦街。事後他還會在大營裏訓話。他告訴眾將士們,他們的任務,他們共同的抱負,就是要配得上這條從皇宮一直延伸到南城門的通衢大道。他說話時語調鏗鏘,鬥志滿滿。

今晚則是另一番景象,滿天星鬥,月亮剛剛升起,他獨自一人,耳邊回響著馬蹄聲。禦街上空空蕩蕩,除了廣大一無所有。人們都在歌樓酒肆裏,夜市食攤上,不然就在自家屋裏睡覺。

任待燕拐了個彎,下了禦街,然後拐了個彎,又拐個彎,還沒有完全意識到自己是要去哪兒,便已經到了目的地。

他把馬交給睡眼惺忪的馬房夥計,吩咐他將馬洗幹凈,給它喂水喂食。他數也沒數便給了夥計一把錢,夥計吃了一驚,然後牽著馬走開了。

客棧大門緊閉,任待燕站在門口黑黢黢的大街上。馬房夥計牽著馬進了馬廄的院子裏,馬蹄聲漸行漸遠。街上空無一人。任待燕沒有敲門,轉身走開了。跟馬房隔開一段距離,他翻過石墻,悄無聲息地跳進院子裏。

客棧不錯,是城裏最好的客棧。院子裏有一眼泉,雖然早已枯竭,但還是貯滿了早前暴雨的雨水。枯泉旁邊和院子四圍種著樹。任待燕也說不清,自己像這樣,做賊一般翻墻進來,究竟是要幹什麽。

他信步來到枯泉旁邊,擡起眼,看見墻頭上那一抹殘月;又回過身,看著矗立在夏夜中的三層高的客棧。

她正站在自己的陽台上,裹著袍子,低著頭,看向自己。

馬嵬的那一閃念,讓他在轉身面對岱姬時得以定住心神。此時此地,成真了。這景象讓他免於迷失自己,將他留在凡塵。他又害怕了。這次是另一種怕。怕也分好多種。

他慢慢走上前去,站在她樓下,兩手張開,展開胳膊,調整好語氣——身為將軍一定要學會的——說道:“夫人,在下並沒有惡意,我們……以前見過的。”

“我認識你,任將軍。”她說。

任待燕站在樓下庭院裏,站在暗處,只有一抹殘月從後面照著他。他也沒穿禁軍的貉袖。

“怎麽?”他問。她的頭發披散在肩上。

她沒有作答,只是站在那裏,低著頭,看著他。風吹來,任待燕聽見背後的樹上枝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他說:“夫人見諒。”

風吹枝葉,沙沙地響個不停。

她說:“上來吧,免得吵醒別人。”

說這句話仿佛耗盡了她全部勇氣。三更半夜,她居然邀請男人進自己的臥房,這是對世間禮法的挑釁。

她從陽台回到屋裏。屋裏有一只燒酒爐,一直生著火,燒酒爐旁邊是一只酒壺和幾根蠟燭。林珊就著爐火,點燃一根蠟燭,穿過屋子,用蠟燭點著客棧在房內準備的油燈。其他人知道林珊有時候會在半夜醒來寫些東西。

她看見自己的手在發抖。實際上抖得差點兒連燈都點不著了。她的心跳得厲害。

她又在床頭點起一盞燈,聽見陽台上傳來聲響,他從欄杆上翻進來了。林珊吹滅蠟燭,把它放好,轉身看著他。她把手抄在袖子裏,抱在身前。手還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