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盟約

精技最初的起源可能永遠都是個謎,但可以確定的是皇室家族的成員特別具有一種強烈的精技天分,然而這種天分並不僅限於皇室之內。有句俗諺說的好像有點道理:“當大海的血脈與平原的血脈同流,精技就會開花結果。”有趣的是,外島人和血統純正的六大公國原住民似乎都並不特別具有這種對精技的天分。萬事萬物都會尋找一種節奏,並在那節奏中尋找一種和平,這是否就是世界的本質?我確實一直是這麽認為的。所有的事,不管是驚天動地還是多麽怪異,發生之後沒多久就會被日常生活裏必須繼續的例行公事給沖淡。走在戰場上、在屍體堆中尋找傷者的人,仍然會停下腳步咳嗽、擤鼻涕,仍然會擡起頭注視排成人字形飛翔的大雁。我也見過在軍隊交鋒作戰之處的幾裏地外繼續耕田播種的農夫。

我的情況也是這樣。現在回想起來,我對自己感到驚訝。我與母親分離,莫名其妙地被帶到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地區,父親也不要我,把我丟給他的手下照顧,然後跟我作伴的幼犬又被奪走了,但我一朝醒來,終究還是得繼續過著小男孩的生活。所謂小男孩的生活,對我而言就是在博瑞屈叫我的時候起床,跟他一起到廚房去,在他身旁吃飯,然後繼續如影隨形地跟著他。他鮮少讓我離開他的視線。我跟在他腳邊,看著他進行各項工作,然後也幫忙做些小事。入夜後我跟他一起坐在長凳上吃飯,他銳利的眼神盯著我,看我是否遵守餐桌禮儀。然後我就上樓到他房裏去,要不就是我沉默地看著爐火,他在一旁喝酒,要不就是我沉默地看著爐火,等他回來。他會一邊喝酒一邊幹活,例如修補或制作馬具、調制藥膏,或者熬一劑要給馬喝的瀉藥。他幹他的活,我邊看著他邊學,但就我記憶所及,我們兩個幾乎很少交談。有將近三年的時間我就是這樣度過的,回想起來十分奇怪。

有時候博瑞屈會被叫去協助打獵或者替母馬接生,於是我逐漸學會像莫莉一樣,偷偷找出點零碎的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偶爾他喝太多了,我也會大膽地溜出去,但這樣溜出去是很危險的。我一旦脫身,短暫地重獲自由,就會趕快去找城裏的那些小玩伴,跟他們到處亂跑,直到我不敢繼續待下去為止。我非常想念大鼻子,那感覺強烈得就像是博瑞屈砍掉了我的手臂或腿一樣,但我們兩人都沒有提過這件事。

現在回想起來,我想他當時跟我一樣孤單。自我放逐的駿騎不讓博瑞屈跟他一起走,他只能留下來照顧一個私生子,而且這個私生子還具有某項他視為變態的天分;在他的腿傷終於愈合之後,他發現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靈活地騎馬、打獵,甚至走路了。對博瑞屈這樣的男人來說,這必定很難受。就我所知,他從來沒對任何人抱怨過,但是話說回來,我也想象不出他當時可以跟誰去發牢騷。我們兩個人被鎖在寂寞之中,每天晚上看著對方,在對方身上看到害自己陷入寂寞的罪魁禍首。

但一切事物都會過去,尤其是時間在接下來的幾個月、幾年當中,我慢慢在井井有條的秩序中有了個位置。我負責替博瑞屈拿東西,在他還沒想到要叫我去拿之前就把東西取來給他;他照料完牲畜之後,我負責收拾幹凈;另外我也負責確保獵鷹有幹凈的水可喝,並且幫出門打獵回來的獵犬抓掉身上的扁虱。人們習慣了我的存在,不再直盯著我看,還有些人對我好像完全視若無睹。博瑞屈逐漸不再對我看管得那麽嚴,我也能稍微自由地來去了,但我還是小心地不讓他發現我跑去城裏逗留。

堡裏也有其他小孩,他們很多與我年紀相仿,有些甚至跟我有親戚關系,如堂兄弟姐妹之類的,但我從來沒跟他們任何人建立起真正的感情聯系。比較小的孩子被母親或保母照顧著,比較大的孩子則各有事務要忙。他們大部分人對待我的態度並不惡劣,我只是完全不屬於他們那個圈子而已。因此,盡管我可能會連著好幾個月見不到德克、凱瑞或莫莉,但他們仍是我最親近的朋友。我自己在堡內四處探索,此外,冬天晚上所有人都會聚集在大廳裏聽吟遊歌者唱歌、看木偶戲,或者玩室內遊戲,這種種經驗讓我很快就知道哪裏歡迎我、哪裏不歡迎我。

我盡可能躲開王後,因為她只要一看到我就一定會挑我的毛病,然後責罵博瑞屈。帝尊也是個危險人物,他已經稱得上是一個大男人了,但是將我一把推開,或者隨便踩過我正在玩的任何東西這種事,他做起來一點都不會覺得不好意思。他的小心眼和愛記恨是我從來沒在惟真身上看到過的特質。倒不是說惟真曾經特別花過什麽時間跟我相處,但我們偶爾碰面的時候,場面從不會不愉快,如果他注意到我,會揉揉我的頭發或者給我一分錢。有一次一個仆人拿了一些木制小玩具到博瑞屈的房間來,有士兵、有馬匹,還有一輛馬車,油漆都掉得差不多了,他說惟真在自己的衣箱角落發現了這些玩具,覺得或許我會喜歡。直到現在我回想起來,在我曾經擁有過的所有東西當中,那些玩具依然是我最為珍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