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百裏香夫人

要談六大公國的歷史,就必須研究其地理。黠謀國王的宮廷文書費德倫很喜歡這個說法,我也從不認為這個說法有錯。也許一切歷史都是在敘述自然疆界的形成。隔在我們和外島人之間的大海與冰層使我們成為兩個不同的民族,而六大公國的豐美草原和肥沃牧地所生產的富饒物產使我們成為敵人;或許這就是六大公國歷史的第一章。熊河與酒河創造出提爾司那些富饒的葡萄園及果園,高高聳立在沙緣的繪緣山脈既保護也孤立了那裏的人民,使他們容易受到我們組織有序的軍隊攻擊。

我突然驚醒過來,月亮還掛在天空。我居然還能睡著,這點已經很讓自己吃驚了。前一天晚上在博瑞屈的監督下,我的行前準備進行得一絲不苟,所以要是我能自己作主,恐怕一吞下早餐的燕麥粥就可以出發了。

但當一群人要一起做事的時候,情況當然不是這樣。等我們終於集合完畢、準備好,太陽早就出來了。“皇室的旅行,”切德警告過我,“永遠沒辦法輕車簡從。惟真是背著國王之劍的重量上路的。所有看到他經過的百姓,都知道他是誰。消息必須比人先到,傳到克爾伐和歇姆西的耳朵裏,讓他們曉得國王要出手解決他們之間的紛爭了,這下子一定要讓他們突然希望他們之前從來沒鬧過糾紛。這就是有效統治的秘訣,讓人民願意以一種不需統治者出手幹預的方式生活。”

因此惟真帶著大張旗鼓的陣仗出門,顯然讓軍人性格的他覺得很煩。他精選的部隊穿著代表他的顏色、配戴著瞻遠家族的公鹿標志,騎著馬走在一般部隊的前面,在少不更事的我看來,這陣仗已經夠氣派的了。但為了不給人造成過於軍事化的印象,惟真還帶了貴族旅伴同行,這樣晚上也好有人一起談天助興。在騎著良馬的貴族後面有獵鷹、獵犬和照顧它們的人,還有樂手、吟遊詩人、一個木偶戲班和幫貴族男女拿這個搬那個的仆役,以及負責打理他們服裝發型和負責做他們愛吃的菜的仆役,再接下來是載著行李的動物,浩浩蕩蕩一路排下去。

我的位置差不多在一行人的中間。我坐在神態安詳的“煤灰”背上,旁邊有一座華麗的小轎子架在一前一後兩匹溫馴的灰色閹馬身上。一個叫阿手的能幹馬僮分配到了一匹小型馬當坐騎,他負責照管擡轎的那兩匹馬,我則負責照管載著我們行李的那匹騾子,並照顧轎子裏的人,也就是那位年紀非常大的百裏香夫人。我以前從沒見過她。等到她終於出現要上轎的時候,她全身都用鬥蓬、面紗、絲巾包得密不透風,我唯一的印象是,她是瘦削而非圓胖型的老人,還有她害得煤灰打噴嚏的香水味。她上了轎,在一堆靠墊、毯子、毛皮和布巾中坐定,然後立刻命令我們把簾子放下拴好,盡管這天早上的天氣很好。兩個扶她出來上轎的小侍女高高興興地跑開了,只剩下我作為她唯一的仆人。我的心一沉,本來我預期那兩個侍女至少有一個會跟她一起坐在轎子上的,這下子,等她過夜用的帳篷搭好之後,誰來照顧她的私人起居?我對服侍女人根本沒概念,更何況是一個年紀很大的女人。我決定遵循博瑞屈提供的年輕男性該如何應付年長女性的建議:要殷勤體貼有禮貌,神情愉快,態度宜人。親切的年輕男性很容易贏得老婦人的喜愛,博瑞屈是這麽說的。我接近轎子。

“百裏香夫人?您坐得還舒服嗎?”我問。過了好一段時間她仍沒回應,也許她聽力不太好。“您坐得還舒服嗎?”我大聲一點問。

“不要來煩我,小夥子!”這是她出人意料的激烈回話,“如果我要找你,我會叫你的。”

“對不起!”我趕快道歉。

“我說了,不要來煩我!”她憤慨地粗聲說,然後又壓低聲音加了一句,“沒教養的笨蛋。”

我學乖了沒回話,但驚慌和氣餒之情驟增十倍。這下子甭想有什麽愉快宜人的旅途了。號角聲終於響起,我看見惟真的旗幟在前方遠處舉了起來,一陣陣往後飄揚的塵土顯示我們打頭陣的部隊已經上路了。經過一段感覺十分漫長的時間,我們前面的馬匹終於動了。阿手指揮擡轎的馬匹開始走,我發出啾啾聲對煤灰下令,它熱切地踏出步伐,騾子則認命地跟在後面。

我現在仍然清楚記得那一天。我記得前面的大隊人馬揚起厚厚的塵沙,阿手和我低聲交談,因為我們第一次大笑出聲時,百裏香夫人就罵了一句:“不要吵!”我也記得我們沿著起伏的海岸道路前進,亮藍色的天空高掛在一座座山丘上。在山丘頂上看見的大海景致令人為之屏息,往下走到山谷則有充滿濃濃花香、讓人昏沉欲眠的空氣。還有那些牧羊女,她們在一堵石墻上坐成一排,紅著臉咯咯笑著,對經過的我們指指點點,綿羊點綴在她們身後的山坡上。看見她們把顏色鮮艷的裙子拉起來在一側打個結,把腿和膝蓋露在風中、陽光下,這讓阿手和我輕聲驚呼。煤灰對我們緩慢的前進速度感到煩躁無聊,可憐的阿手則得一直輕踢他那匹上了年紀的小型馬,要它跟上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