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自身的命運 序

自動扶梯爬得很慢、很吃力。老站,沒辦法。然而,風卻在水泥通道裏狂灌著——弄亂了頭發,扯下風帽,鉆到圍巾下面,吹得人直往下縮。

風不想葉戈爾往上走。

風要他回來。

奇怪,但周圍好像誰都沒有注意到風。人不多——快半夜了,車站空了。迎面過來只有幾個人,在葉戈爾這邊扶梯上的人也很少:一個在前,兩個或者三個在後。就這些。

也許還應該把風算上。

葉戈爾把手插進衣袋裏,轉過了身。已經有兩分鐘了,打他下車那一刹那開始,被陌生人盯上了的感覺就沒放過他。不知為什麽全然不是恐怖的感覺,而是如同著了魔似的,強烈的感覺猶如針紮一般。

在扶梯的盡頭站著一個穿制服的高個兒男人。不是警察,是個軍人。再往後——是個懷抱睡著了的孩子的女人。還有一個男的,挺年輕,穿著鮮橘色的外套,帶著隨身聽。他看起來也在行進中睡著了。

沒什麽可疑的。即使對一個回家太晚的小男孩來說也沒什麽。葉戈爾又朝上看了看,那兒有個警察,他靠在鋥亮的欄杆上,沮喪地在稀少的乘客中搜尋著容易得手的獵物。

沒什麽可怕的。

風推了葉戈爾最後一下就靜了下來,似乎屈服了,明白它再鬥下去也沒用。男孩又往後看了一眼,便順著被踏扁了的台階跑了起來。本該快點。不知道為什麽,但應該快點。他又被紮了一下,莫名其妙又忐忑不安,身上掠過一股寒氣。

這全是因為風。

葉戈爾蹦進半開的門裏,透骨的寒氣卷土重來地撲到他身上。頭發瞬間就結了冰——從遊泳館出來還是濕的——那兒的電吹風又壞了。葉戈爾又往裏拉拉風帽,不停步地越過小攤,鉆進過道。上面的人要多一些,但那忐忑不安的感覺還沒過去。他甚至回過頭——這時他並沒放慢腳步,可後面沒人跟著。抱孩子的女人往電車站走,帶隨身聽的男人停在小攤前研究瓶子,那個軍人根本就沒出地鐵。

男孩在過道裏走著,腳步越來越快。不知從哪兒飄來了音樂聲,輕輕的,勉強才能聽見,但驚人地愉悅。長笛在細柔地哼唱,吉他弦在沙沙作響,木琴在合鳴。音樂在呼喚,音樂在催促。葉戈爾躲過迎面匆匆而來的一夥人,超過一個步履蹣跚的、快樂的醉酒男人。腦子裏所有的思緒仿佛都被風吹光了,他已經差不多是在跑。

音樂在呼喚。

音樂裏飛來些詞句……暫時還聽不清,聲音太輕了,可是卻那麽誘人。葉戈爾出了通道,稍停了一下,吸下一口冷空氣。正好有輛電車快到站了。其實可以坐一站,下車就差不多到家了……

慢慢地,腳好像突然木了似的,男孩向電車走去。有幾秒鐘電車開著門等著,然後車門合上了,開走了。葉戈爾呆呆地目送著它,音樂變得越來越響,充滿了整個世界,從賓館高樓半圓形的頂部直到不遠處看得見的“有支架的盒子”——他住的房子。音樂讓他步行回家。沿著燈火通明的大街往家走,街上到現在還有不少人。總共不過五分鐘就能走到樓道口。

而聽到音樂之前——時間更少。

葉戈爾走了大約一百米以後,賓館就不能再給他擋風了。冰冷的空氣撲打著他的臉,幾乎蓋住了呼喚著他的旋律。男孩搖晃了一下,站住了。音樂的誘惑力消散了,然而那種被陌生人注視著的感覺又回來了,現在這感覺還滿滿地交纏著恐懼。他轉過臉——又一輛電車快要進站了。還有,在路燈的光線裏鮮橙色的外套閃了一下。那個和葉戈爾一塊兒在扶梯上上行的男人跟在他後面。他還是那樣半閉著眼睛,但卻出其不意地加快了腳步並且目標明確,好像他看到了葉戈爾。

男孩跑起來。

音樂以一種新的力量重新呼喚,穿破了風幕。他已經能分辨出音樂裏的詞語了……能,但他不想。

現在最最正確的做法應該是沿著大街走,路過那些關了門卻亮著燈的商店,和那些晚歸的行人並排走在飛馳的汽車旁。

但葉戈爾卻拐進了門洞。音樂往那裏召喚他。

這裏幾乎全然隱在黑暗裏,只有墻邊兩團影子在動。葉戈爾看見他們時像是透過一種霧氣,那種暗淡的發著幽光的霧氣。是一個小夥子和一個姑娘,他們穿得都非常少,好像院子裏不是零下二十度似的。

音樂聲最後一次揚了起來,尖銳而自得。樂聲沉寂了。男孩感到身體在變軟。他全身是汗,腿站不住了,想坐在被臟冰覆蓋著的滑溜溜的人行道上。

“好孩子……”姑娘輕聲說。她長著瘦削的臉,深陷的兩腮,蒼白的皮膚。只有眼睛看起來還有活氣兒,黑黑的,大大的,勾魂攝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