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他者”的異己 第一章

直到列車輪子發出有節奏的聲音時我才完全平靜下來。其實不是——還沒有完全安靜下來。你試試在這裏安靜下來看看!但我畢竟可以有聯系地思考問題了。

當那個從公園裏冒出來的家夥折斷灌木叢向我撲來時,我沒害怕。完全沒有害怕。我現在壓根兒就不明白,當時怎麽找到了適當的話。可是過後,已經到了滿是在此停泊過夜的固定線路出租車車站邊的廣場時,我那跌跌蹌蹌的步子恐怕使許多人嚇了一跳。當你雙膝發軟時,你試試穩穩當當地走走看!

真是荒唐。守夜人巡查隊……我想說什麽來著?那個家夥立刻哀嚎了一聲向後爬去,爬到灌木叢裏去了。

我又喝了一口啤酒,不知是第幾次試圖弄明白所發生的事情。

就這樣,我走出房子……

停。

我不知所措地把啤酒瓶放到小桌上。沒準兒,我現在看起來很傻,不過沒人看我——車廂裏只有我一個人。

停。

我突然意識到,我完全不記得自己的家了。

總之過去生活中的東西都不記得了。記憶從那個冬日潮濕的公園,從受襲前的幾秒鐘開始。而這之前的一切——都被黑暗覆蓋。準確點講,甚至不是被黑暗,而是被灰蒙蒙、黏答答、稠乎乎的,幾乎無法滲透的一層濃濃的覆蓋物給遮住,被灰沉沉的滾滾黑暗給遮住了。

我什麽也不明白。

我不知所措又驚恐萬分地打量著車廂。車廂還是普普通通的車廂。一張小桌,四張床,褐色的床板,深紅色的人造革,窗外閃過夜晚稀疏的燈光。旁邊的床上——是我的背包……

背包!

我思索著,不知道我包裏有什麽。應該是一切物品。而根據物品可以理解很多東西,或者回想起很多事情。比方說,我為什麽去莫斯科。不知為什麽我確信物品能夠幫助喚醒我突然拒絕合作的回憶。大概,我從前從什麽人那兒讀到過或聽到過這種事兒。接著我恍然大悟,於是把手伸進圓領衫裏,因為我想起左邊胸前的口袋裏——有護照。我們從名字開始吧,到時候,你看著吧,其他事情的確都能記起來的。

我心情復雜地瞧了一眼那頁古怪地卷起來的黃黃的紙。瞧了一眼照片,那張也許一直是三十歲,但也許是三十歲的第一天的臉——我已經習慣了與惟一的、不可重復的“我”等同起來。

這張臉的每一個細節都是我熟知的。從顴骨上的傷痕到頭發中過早出現的白發。嘿,上帝與它同在,與這張臉同在吧。現在我更感興趣的不是這張臉。

姓名。

羅戈紮·維達裏·謝爾蓋耶維奇。出生年月——一九六五年九月二十八日。出生地點——尼古拉耶夫市。

翻過來看,我讀到用烏克蘭文寫的內容,它同時證明我是——男性。護照是由用一個極少見的冗長的縮寫詞表示的機構——烏克蘭內務部尼古拉耶夫市內務局區分局簽發的。家庭狀況一欄為空白。我嘆了口氣——不知是因此松了口氣,還是對此很失望。

接下來是——任何一個蘇聯人永遠的負擔和詛咒——戶籍。尼古拉耶夫市,柴可夫斯基大街,二十八棟,二十八號房間。

真是的,又是二十八,而且還是連著兩個二十八呢。

這下子聯系確實開始啟動了——我回憶起這棟房子位於柴可夫斯基大街和青年近衛軍大街的拐角處,鄰近這兩條大街的是第二十八小學(又是這個數字!)。我回想起了一切,清晰地,一清二楚地回想起來,連我家窗下燒焦的白楊樹都想起來了——這棵白楊樹是住在樓上的那個半大男孩化學實驗的犧牲品。什麽破爛玩意兒他都從窗口往這棵多災多難的樹身上扔!我回想起五年前我們如何在隔壁的那棟房子裏,在多岑特家裏酗酒。當時樓下的女鄰居因我們吵鬧而上樓來提意見,我們當中有人叫她滾遠點兒,而那個亞美尼亞女人是當地一個官僚的老婆。後來湧來黑壓壓一大片亞美尼亞人,狠狠地朝我們臉上揍,因窗戶打不開,我只得從後面房間的小氣窗溜走,然後順著排水管爬下去了。看見一個爛醉如泥的家夥從被包圍的房子裏消失了,亞美尼亞人握拳攔住了去路,我最後還是得以跟他們談妥。我還記得當我叫那些不止一次在一起狂歡的當地哥兒們去幫忙,卻竟然沒有一個人跟我走時,我所表現出的極度驚訝。

我從突如其來的清晰回憶中解脫出來。

這就是說,我還是有過去的?或者這只不過是沒有任何內涵的回憶呢?

我們會弄清楚的。

我從護照上獲得了一條現在毫無意義的信息:“有權免費獲得面積為23.4平方米的私有化住房。”

不想了。

我若有所思地把護照藏到左邊的胸兜裏,然後目不轉睛地盯著背包。你這個在突起的側面寫有外文標記“FUJI”的墨綠色同伴能幫助我回憶起什麽呢?